北境的秋天，天高云淡，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洒下金子般的光。风里带着干爽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种独属于丰收的、谷物成熟的醇厚香味，吸一口，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
黑风岭山脚下，那几排由旧营房改造成的农业学校旁边，此刻是人声鼎沸，比赶大集还热闹。那片被精心划分成十小垄的试验田，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往日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土地，此刻像是被施了魔法，换上了灿烂夺目的金装。
沉甸甸的麦穗，一个个低垂着头，挤挤挨挨，麦秆被压得微微弯曲，随着微风泛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声哼唱着丰收的小调。旁边的玉米更是精神，秆子壮实得像小伙子的腰杆，棒子饱满得撑破了绿中泛黄的外衣，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排排金灿灿、密麻麻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农业学校的老郑和周福海，今天特意换上了干净的褂子，脸上洋溢着压不住的笑容。老郑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旧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打量着这片倾注了他和学生们无数心血的田地。周福海老汉则背着手，在田埂上踱步，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了，像秋天绽放的菊花。他时不时蹲下身，用手轻轻捏捏一个麦穗，感受着那扎实饱满的颗粒感，嘴里喃喃自语：“好，好啊！这成色，没得说！”
二十几个学生，还有闻讯赶来的各村老乡、民兵代表，把试验田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伙儿伸着脖子看，眼睛里全是惊奇和期待。这试验田里的庄稼，长得确实比旁边普通田里的精壮一大截！
“乡亲们！同学们！咱们农业学校的试验田，今天开镰收割！”老郑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发颤，他挥舞着手臂，“咱们不光要收，还要收得明白！每一垄，种的啥，用的啥肥，啥种法，咱都门儿清！待会儿，咱们分垄收割，单独打场，单独称重！用实实在在的产量说话！”
“好！”底下响起一片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
周福海老汉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带着老把式特有的底气：“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咱们这试验田，就是要看看，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管用，还是郑老师带来的新道理厉害，或者，是咱们这‘土洋结合’的法子最能生金疙瘩！”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就摩拳擦掌的学生和老乡们立刻行动起来。会使用新式镰刀的用镰刀，习惯用传统弯刀的用弯刀，纷纷下了田。锋利的刀刃划过麦秆，发出“唰唰”的脆响，金色的麦浪一片片倒下，被整齐地捆扎起来。玉米地里，壮劳力们负责掰棒子，只听“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个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被掰下来，丢进身后的背篓里，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小石头也带着他们村民兵队的几个骨干来了，他看得格外仔细，不光看人家怎么收，还凑到堆放庄稼的地方，拿起不同的麦穗、玉米棒子对比着看。
“石头哥，你看这垄的麦穗，咋比旁边那垄的看起来壮实不少呢？”一个年轻民兵指着其中一垄问道。
小石头还没答话，旁边一个正在捆扎的学生抬起头，抹了把汗，自豪地解释道：“这垄啊，用的是郑老师从关内带来的新麦种，说是抗倒伏，耐旱！你再瞧那边那垄，是咱们本地老品种。那边几垄，施肥不一样，有下农家肥的，有下那点缴获的鬼子化肥的……郑老师和周大爷说了，这么比一比，谁好谁孬，一目了然！”
小石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他这次来，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要把试验田里证实了的好法子，带回自己村里去。
收割、搬运、打场……整个场面热火朝天，汗水顺着人们的脸颊往下淌，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尤其是农业学校的学生们，看着自己亲手播种、间苗、施肥、除草的庄稼，如今变成了沉甸甸的粮食，那种成就感，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称重！
打谷场边上，早就摆好了大秤。学生们小心翼翼地把不同田垄打下来的粮食分别装进口袋，抬上秤。老郑拿着本子和笔，紧张地记录着每一个数字。周福海则在一旁盯着秤杆，确保分毫不差。周围的人群鸦雀无声，都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看着那不断变化的秤星。
“第一垄，本地老品种，传统种法，亩产……二百三十斤！”“第二垄，新麦种，科学管理，亩产……四百五十斤！”“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足足多出了两百二十斤！这数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老天爷！多出这么多？”“真的假的？没看错秤吧？”“俺滴个娘哎，这新麦种也太神了！”
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老郑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家安静！安静！再看看玉米！”玉米的称重结果同样令人振奋。施用充分发酵的农家肥、采用合理密植的玉米，亩产达到了惊人的五百八十斤，颗粒饱满，色泽金黄。而对照田的玉米，亩产只有四百斤出头，而且籽粒明显干瘪一些。
周福海老汉拿起一个从高产田里收获的玉米棒子，掂了掂，又掰下几粒放进嘴里嚼了嚼，脸上笑开了花：“大伙儿都瞅见了吧？闻闻这味儿，看看这成色！为啥这垄的玉米长得好？一是俺们听了郑老师的话，株距留得合适，通风透光，不挤疙瘩；二就是这肥料地道！”
他走到一堆黑褐色、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肥料前，用铁锹铲起一锹：“瞧见没？这就是咱们自己用秸秆、牲口粪便、烂叶子还有塘泥沤出来的有机肥！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可是养地的宝贝！它不光有劲儿，能让庄稼长得壮，还能松土，保水，让咱们这黑土地越种越肥，不像那鬼子化肥，用多了地都板结了，成了死疙瘩！咱们这法子，又养庄稼又养地，这才叫长远之计！”
老郑也补充道：“周大哥说得对！科学种田，不是把老经验都扔了，是把老经验和新技术结合起来！就像这合理密植，这选育良种，这堆肥发酵，都是为了让咱们的土地发挥出最大的潜力！咱们北境的黑土地是好地，以前是没找对伺候它的法子！现在咱们找到了，往后啊，这粮食产量，还能往上蹿！”
实实在在的数字，通俗易懂的讲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老乡们心中那扇将信将疑的大门。张家沟的互助组组长第一个挤到前面，嗓门洪亮地喊道：“郑老师！周大爷！俺服了！心服口服！没说的，俺们张家沟，明年开春，全按咱们试验田这新法子种！种子、肥料、技术，可就全指望咱们农业学校了！您二位可得空多去俺们那儿指导指导啊！”
他这一带头，就像点燃了导火索，其他村子的代表也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还有俺们村！俺们王家洼也全换新种子！”“李家庄算一个！这堆肥的法子，郑老师您可得好好教教俺们！”“对对对！签协议！咱们跟农业学校签那个……那个技术指导协议！”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十几个村子的代表当场就围着老郑和周福海，七嘴八舌地敲定了合作意向。老乡们看着试验田里金灿灿的粮食，眼神里不再是怀疑和观望，而是充满了对来年丰收的渴望和信心。
小石头更是激动，他把老郑讲的合理密植、周福海演示的堆肥要领，还有那惊人的产量数字，都仔仔细细记在了随身带的小本子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自己村里那片土地上，也同样翻滚着同样喜人的金色波浪。
第二天，小石头一回村，立刻就把民兵和村里几个主事的老庄稼把式召集到一块。他拿出那个小本子，把在试验田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跟大家说了一遍。
开始还有人嘀咕：“石头，这新法子……听着是挺好，可万一不成，耽误了一季庄稼咋整？”小石头也不着急，他把那个亩产四百五十斤和五百八十斤的数字又强调了一遍，然后说：“叔，伯，咱们以前那种靠天吃饭、粗放种地的老法子，一亩地能打多少粮，大家心里都有数。现在有了能让产量翻跟头的好法子，为啥不试试？农业学校的郑老师和周大爷，那都是实打实的专家和老把式，他们还能坑咱？咱们就先拿村东头那几十亩地做试验！成了，明年全村推广！不成，损失也不大！我看这事儿，能干！”
他这话有理有据，加上他如今在村里的威信，大家琢磨了一下，纷纷点头同意。
说干就干！小石头立刻组织人手，按照周福海教的方法，开始堆制有机肥。挖大坑，铺秸秆，撒牲口粪，泼水，覆盖泥土……每一步都严格按照要求来。周福海老汉还不放心，特意从农业学校赶过来，手把手地教大家如何判断肥料发酵的程度，如何翻堆让发酵更均匀。
“瞅见没？冒热气了，闻着有点酸味儿，这就对了！”周福海用铁锹翻开一堆正在发酵的肥料，指着里面腾腾的热气和变化的颜色说道，“等这颜色变得黑乎乎的，没那冲鼻子味儿了，只剩下土腥气，这肥就算沤好了！到时候上到地里，劲儿足，还不烧苗！”
村民们围着看，学得认真。原本对堆肥将信将疑的人，看到这复杂的工序和周老汉专业的讲解，心里也渐渐踏实起来。
消息传到杨靖宇司令员那里，他特意抽空来到了试验田的丰收现场。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金黄粮食，看着老乡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对新技术渴望的眼神，这位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硬汉，脸上也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他用力拍了拍老郑和周福海的肩膀，声音洪亮，充满赞许：“老郑！周大哥！你们这个农业学校，办得好！办得太好了！咱们抗联提着脑袋打鬼子，为了啥？不就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能吃上饱饭吗？你们这是给咱们北境的农业，找到了一条实实在在的康庄大道！科学种田加传统经验，这才是咱们北境农业真正的出路！我代表北境全体军民，谢谢你们！”
老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摆手。周福海老汉则憨厚地笑着，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司令员，您这话说的……俺就是个老农民，就会摆弄这点土坷垃。能把地种好，多打粮食，让乡亲们都吃饱肚子，俺这心里头，比啥都痛快！”
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刚刚经历丰收喜悦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试验田里，虽然庄稼已经收割，但那些残留的根系，仿佛还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农业学校的师生们，还有那些来自各村的老乡们，并没有立刻散去，他们围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明年的种植计划，交流着各自的心得。
小石头看着眼前这充满希望的景象，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这试验田的第一次丰收，不仅仅意味着多打了几百斤粮食，更意味着一种新的观念、新的方法，已经像种子一样，在这片黑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他，和无数北境的年轻人一样，愿意成为浇灌这希望之种的人，期待着它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开出更绚烂的花，结出更丰硕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