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规模空前、悲壮而原始的“手工筛选”大会战,在基地一个最大的、原本堆放杂物的仓库里迅速拉开帷幕。技术人员、行政干事、图书管理员、甚至一些识文断字、手脚麻利的警卫战士,都被临时征调过来。几十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测试台一字排开,上面摆满了万用表、示波器、晶体管特性图示仪和自制的测试夹具。空气中很快弥漫开焊锡、松香、汗味、尘土以及各种仪器发热产生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复杂气味。
陆知行身先士卒,把自己当成了三个八级钳工在用。他根据晶体管的放大倍数(β值)、反向击穿电压(bVceo)、漏电流(Iceo)等十几个关键参数,制定了一套近乎苛刻的筛选流程卡,并亲自示范每一个测试步骤,眼睛死死盯着示波器屏幕上那微小如心电图般的波形变化,不放过任何一丝毛刺或畸变。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颈椎和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眼睛因为过度专注和光线不足,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干涩得需要不断滴注医院配来的廉价眼药水;手指因为反复按压测试夹子和操作旋钮,指腹磨破了皮,缠上了脏兮兮的胶布。
戈壁滩的气候极端得毫不讲理。白天的仓库,被毒辣的太阳炙烤得像一个巨大的砖窑,闷热无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每个人的额头上、脊背上淌下,浸透了厚实的劳动布工装,在后背和前胸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有人热得实在受不了,脱掉工装,光着膀子,身上被蚊子和小咬叮满了红包。到了夜晚,气温骤降,寒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进骨髓。他们只能裹上臃肿的、散发着霉味的棉大衣,靠不停跺脚、搓手和喝点炊事班烧开的、带着咸味的老荫茶来驱散寒意。茶水装在掉了漆的军用水壶里,很快就变得冰凉。
高工虽然满腹牢骚,但在雷大校的死命令和陆知行以身作则的感染下,也只能带着人硬着头皮干。他负责一个测试台,嘴里依旧嘟囔着:“这真是大海里捞绣花针…瞎耽误功夫…有这时间和精力,咱们用电子管,十个备份系统都搭出来了…” 每测试完一百只,看着那堆“废品”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满,而旁边那个代表“合格品”的小搪瓷盘里依旧空空荡荡,他的叹息声就愈发沉重。
连续几天几夜过去,筛选出的合格品依旧寥寥无几,像沙漠里的甘泉一样珍贵。仓库里的士气低落到了谷底,绝望的情绪如同仓库里的灰尘一样,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有人测试时手都在发抖。魏工时不时会背着手,“恰巧”巡视到仓库门口,并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用手扇着风,驱散那难闻的气味,阴阳怪气地对陪同的人说:“啧啧,看看这场面,真是…劳民伤财啊!怎么样啊,陆工?筛出多少能用的‘金疙瘩’了?别到时候‘利箭’都等得生锈了,你们这‘精密’的大脑还没凑齐零件呢!”
陆知行对所有的嘲讽、抱怨和恶劣的环境置若罔闻。他像一尊石佛,钉在自己的测试台前。除了亲自上手测试,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海量失败数据的分析中。他弄来几张大白纸,用红蓝铅笔将不同批号、不同生产日期、甚至不同硅锭来源的晶体管测试数据,绘制成一张张巨大的、旁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散点图和趋势曲线。他的嘴唇因为缺水、焦虑和长时间说话而干裂起皮,渗出血丝,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堪,每次开口都像破风箱在拉动。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山穷水尽、快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陆知行在对比了数百个数据点后,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发现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隐藏在杂乱数据背后的关键线索——所有参数稳定性勉强达到临界值的晶体管,其来源都指向了特定编号的硅锭原料,并且是在该厂二号车间的三号扩散炉,在某个非常狭窄的工艺温度窗口(误差不超过正负五摄氏度)内生产出来的!这是一个明确的“性能孤岛”!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长时间保持坐姿和极度疲惫而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幸亏用手死死撑住桌面才没有栽倒。
“找到了!快!按原料批号b-0-7-2-1,重点排查二号车间三号炉,工艺记录上标注温度在1180到1190度之间的那些批次!”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虚弱而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无法抑制的兴奋!
这声音如同一声号角,让死气沉沉的仓库瞬间活了过来!希望的曙光,终于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努力下,穿透了厚重绝望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