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基地比想象中更为荒凉。它坐落在一片巨大的戈壁滩边缘，远处是连绵的、覆盖着斑驳积雪的褐色山峦。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空气稀薄而干燥，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基地的宿舍是几排低矮的干打垒土坯房，墙皮剥落，窗户缝隙里都塞着报纸和破布，但依旧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唯一的取暖设施是每个房间一个小小的、烧着劣质煤块的铁皮炉子，到了后半夜，火一弱，屋里就跟冰窖似的。
最大的敌人是缺氧。
从海拔几十米的北京，骤然来到这近四千米的高原，几乎每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头痛、胸闷、恶心、失眠，像无形的枷锁，困住了每个人的身体和意志。
王铁柱这样壮得像头牛似的汉子，也蔫了，走路有点发飘，嘴唇泛着紫绀，常常说着话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他负责搬运最重的设备箱，以前在北京一手一个健步如飞，现在搬一个都要中途歇好几次，呼哧带喘地骂娘：“这鬼地方，气儿都他娘的吃不饱，咋干活？”
刘思敏和几个女同志反应更明显，脸色苍白，食欲全无，靠着出发前准备的药物和互相鼓励硬撑着。刘思敏负责的设备清点和记录工作极为繁琐，缺氧让她注意力难以集中，好几次核对数据时都感觉眼前发花，不得不用冷水狠狠拍打额头才能继续。
赵庆民年轻，适应得快些，但也被干燥折磨得够呛，鼻子出血是常事，嘴唇裂开一道道血口子。
情况最糟糕的是林云深。他本就体质单薄，高原反应来得异常凶猛。持续的低烧、剧烈的头痛和恶心，让他几乎无法进食，几天下来，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走路都需要扶着墙。但他却异常沉默，从不抱怨，只要稍微好受一点，就立刻挣扎着爬起来，扑到那堆演算稿纸前，或者盯着测试设备的数据。
陆知行看着团队的状态，心急如焚。他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他找到基地的后勤负责人，一个脸庞黝黑、常年待在这里的中年军官，姓马。
“马主任，能不能想办法给同志们改善一下伙食？哪怕多加点碳水化合物，或者有点新鲜的蔬菜……”陆知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商量而非要求。
马主任搓着粗糙的手，一脸为难：“陆工，您说的我都懂。可咱这地方，运点东西上来太难了！别说蔬菜，就是罐头，那也是定量供应，一人一周就那么一两个。水是限量的，燃料也紧张。同志们克服克服，慢慢适应了就好了。”他叹了口气，“我们刚来的时候，也这样，吐啊，晕啊，头疼得想撞墙，挺过第一个月，就好了。”
陆知行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基地的条件确实艰苦。他不再多说，回到宿舍，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
“高原反应，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挑战。”陆知行看着一张张疲惫的脸，声音沉稳有力，“我知道大家很难受，我和你们一样，头也疼，气也短。但我们必须尽快适应！我们的时间有限，任务不等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从今天起，我们调整工作节奏。动作一律放慢，走路慢，说话慢，干活更要慢。感觉不适，立刻休息，不要硬撑！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他看向脸色蜡黄的林云深，语气不容置疑：“云深，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休息！吃饭，睡觉！什么时候我觉得你脸色好看了，才能碰那些图纸！”
林云深张了张嘴，想反驳，但一阵眩晕袭来，他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赵庆民扶住。
“听见没？陆工说了，你得休息！”王铁柱瓮声瓮气地附和，他虽然自己也难受，但还是走过去，把林云深按回铺位，“躺着！俺去给你打点热水来！”
陆知行又对刘思敏说：“思敏，以后数据记录，你和大家轮流来，别一个人硬扛。庆民，你年轻，体力好，多跑跑腿，照顾一下大家。”
“明白，陆工！”赵庆民挺了挺胸膛。
“铁柱，设备安装调试，不追求速度，确保安全，确保质量！慢一点没关系！”
“中！俺晓得轻重！”王铁柱用力点头。
安排完工作，陆知行拿出自己行李里苏青筠准备的那瓶维生素片，给每人分了几颗。“每天按时吃，多少能补充点。”他又拿出一些糖果，分给大家，“感觉心慌气短的时候，含一块，能稍微缓解一下。”
这些细微的关怀，在严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温暖。
尽管调整了节奏，但工作必须推进。计算机初样机被安置在基地一个半地下的加固掩体里，这里条件稍好，温度和湿度相对稳定。
安装调试的过程异常缓慢。一个简单的螺丝，在北京可能几秒钟就拧紧了，在这里，王铁柱拧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连接线缆，原本灵巧的双手也变得有些笨拙。示波器的屏幕在缺氧的环境下，看久了更容易眼花。
林云深虽然被强制休息，但脑子却停不下来。他躺在铺上，看着土坯房的顶棚，脑海里依然在盘旋着那些逻辑算式和时序问题。偶尔，他会挣扎着坐起来，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下突然闪现的灵感。有一次，他想到一个可能优化冗余表决器响应延迟的方法，兴奋地想立刻去找陆知行讨论，结果刚下床就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被进来送水的赵庆民看到，强行按了回去。
“我的林大秀才诶！您就消停会儿吧！”赵庆民又气又急，“陆工说了，你不好利索了，啥也别想干！你那脑子金贵，可不能烧坏了！”
林云深无力地靠在床上，喘着气，眼神里却满是不甘和焦急。
陆知行来看他，坐在床边，语气缓和了许多：“云深，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一个好的思路，比一百个疲惫状态下做出的错误判断更有价值。等你好了，有你忙的。”
他拿起林云深那个写满灵感的小本子，看了看，点头道：“这个思路很好，先记下来。等你好点了，我们再详细论证。”
日子就在这种与高原反应的抗争中，一天天过去。头痛似乎在慢慢减轻，呼吸虽然依旧不畅，但好像也稍微习惯了一些。大家的脸庞都被高原的阳光和风沙染上了一层赭红色，嘴唇干裂结痂，又再次裂开。
掩体里，那台箭载计算机初样机，在王铁柱等人慢工出细活的安装调试下，终于初步矗立起来，各种线缆如同血管般连接起来。虽然进度比原计划慢了很多，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实。
夜深人静，陆知行站在掩体外面，裹紧了棉大衣，望着高原上空那璀璨得令人心悸的银河。寒风如刀，割在脸上。他能听到掩体内，王铁柱他们还在进行着某个模块的局部测试，偶尔传来几句简短的、带着喘息的交流声。
缺氧，寒冷，艰苦……这一切，都在磨砺着他们的意志。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看着掩体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听着里面传出的、虽然疲惫却依然坚定的声音，心中充满了信心。他的团队，就像这高原上顽强的芨芨草，只要有一点点生存的缝隙，就能倔强地扎根、生长。
他们，一定能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