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与楼下那片鼎沸的人声,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分割线。
每上一级台阶,喧嚣就褪去一分,空气中刺鼻的汗味与烟酒气,也渐渐被一股清淡的檀香所取代。
李闲跟在管事身后,那身痞气未减,眼神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无声地刮过楼梯的扶手、墙上的挂画,乃至每一处转角的阴影。
二楼很安静。
与楼下的混乱拥挤截然不同,这里是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长廊,两旁是紧闭的房门,门口挂着风雅的灯笼。
管事将他引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轻轻叩了三下。
“坊主,人带来了。”
“请进。”
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管事推开门,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而是重新将门带上。
门内,是一个雅致的房间。没有金碧辉煌的俗气,只有一套考究的紫砂茶具,和一个临窗而设的棋盘。
一个穿着锦袍,面容白净,看上去像个富家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茶台后,慢条斯理地冲泡着一壶新茶。
他没有抬头,只是用茶夹夹起一只小巧的茶杯,在沸水中烫过,放在了李闲面前的空位上。
“坐。”
这人,应该就是“笑面虎”钱通了。
李闲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却落在了男人身侧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青木山脉的走势,但画中几处关键山峰的落笔,却与实际地貌有着细微的偏差。
那不是画错了,而是一种风水师之间才懂的“暗语”。
“茶不错,可惜水差了点。”李闲端起茶杯,闻了闻,却没有喝,反而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钱通冲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笑呵呵的脸。他的眼睛不大,眯起来的时候,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可月牙深处,却没有半点笑意。
“哦?小兄弟也懂茶道?”
“茶道不懂。”李闲身体向后一靠,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我知道,好茶配山泉,次一点也要井水。用这楼下水缸里沉了一夜的死水泡茶,再好的茶叶,也糟蹋了。”
钱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看来小兄弟的观察力,比你的赌运要好得多。”他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李闲面前,“尝尝,或许味道没你想的那么糟。”
李闲依旧没动。
钱通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品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李闲的心里。
“你不是来赌钱的。说吧,你到底是谁?”
李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一个输光了裤衩,还欠了你们一百两的赌鬼。”
“赌鬼,可不会一进门,就先站到大堂的‘聚财位’上。”钱通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也不会在每一局下注前,都下意识地调整呼吸,去感应整张赌桌的气场流转。”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一样锁定了李闲。
“你是个风水师,对不对?”
来了!
李闲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风水师?坊主真会开玩笑,我要是风水师,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喝茶?早去给大户人家看宅子,金山银山地搬了。”
钱通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南境来的风水师,本事不小,脾气也大,跑到我们东境的地盘上,不先拜山头,反而混进青木宗里当个劈柴的杂役,这是图什么?”
李闲的瞳孔,猛地一缩。
南境来的?他怎么知道?
他自认这具身体的口音并不明显,更没有表露过任何与南境相关的信息。
钱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悠悠说道:“小兄弟,在我们东境的赌坊,骰盅打开,得喊‘揭’,一口一个‘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南边来的吗?”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李闲心头的火焰彻底浇灭。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
李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立刻又化作一种夸张的懊恼,他一拍大腿:“哎哟!钱坊主您瞧我这嘴!我说怎么手气这么背呢,敢情是口音犯了冲!在我们南边,‘开’可是‘开门红’、‘财源广进’的意思,就图个吉利,没想到在您这儿犯了忌讳!”
他这番表演滴水不漏,将一个迷信的赌徒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然而,钱通对他的嘴硬不置可否,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慢悠悠地将目光下移,落在了李闲放在桌上的左手上。
“口音的事,或许是巧合。”钱通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但小兄弟你这只手……寻常劈柴的杂役,为了使力,右手虎口的老茧能磨掉一层皮。你这手倒是白净,反倒是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长期捻动符纸才会留下的薄茧。惯用左手的风水师,可不多见啊。”
听到这话,李闲所有插科打诨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之前翘在桌上的腿也缓缓放了下来。
他沉默了数息,然后才端起那杯一直没碰的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既像自嘲又像释然的叹息。
“哈……茶,确实不错。”李闲将茶杯重重放下,抬眼直视钱通,“钱坊主眼力过人,我认栽。”
“现在,可以说了吗?”钱通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主动权,似乎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
“你想知道什么?”李闲反问。
“我想知道,一个南境来的风水师,为什么要混进青木宗?”钱通的手指,又开始有节奏地敲击桌面,“据我所知,青木宗最近可不太平。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很难不让人把你和那个‘魔道妖人’联系在一起啊。”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闲能感觉到,至少有两道隐晦而强大的气息,从房间的阴影角落里锁定了自己。
只要他有任何异动,立刻就会招来雷霆一击。
李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随即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苦涩和无奈:“坊主,你太看得起我,也太看不起那个魔道妖人了。我要是那个通天彻地的人物,会蠢到暴露口音,会狼狈到欠你一百两赌债?我就是倒霉!追查一桩旧案的线索,好不容易才摸到青木宗,想着混进去当个杂役方便打探,谁知道刚进去就碰上这档子破事!宗门里查得跟铁桶一样,我怕被他们当成替罪羊抓了去,只能先跑出来保命!”
这番话,半真半假,逻辑上却毫无破绽。
一个避祸的、倒霉的、有点小聪明的风水师形象,跃然纸上。
钱通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愈发深邃。他像一头耐心的猎手,在分辨猎物话语中的每一丝颤动。
“故事很精彩。”他点了点头,“可我为什么要信你?又为什么要帮你?”
“你不用信我。”李闲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上,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从一个被审问者,变成了平等的谈判者,“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有用。”
“哦?”钱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李闲的目光,扫过钱通腰间挂着的一块不起眼的玉佩,那玉佩上雕刻的,不是龙凤,不是祥云,而是一只姿态灵动的鸽子。他微微一笑:“坊主的消息,想必比青木宗还灵通吧?毕竟,这世上,可没多少东西能快过‘白鸽’的翅膀。”
钱通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了。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那两道锁定他的气息,瞬间凌厉如刀。
“你,在找死。”钱通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沙哑。
“不,我是在给你送一份大礼。”李闲寸步不让,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尽在掌握的弧度,“青木宗的‘魔道妖人’案,现在是整个青石关最烫手的山芋。你们‘白鸽’做的是情报生意,难道对真相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真正的‘魔道妖人’,或者说,找到搅动青木宗风云的幕后黑手。坊主不好奇吗?为什么我一个刚进青木宗没几天的杂役,会在他们清查‘魔道妖人’的时候,第一个选择跑路?因为我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东西,可跟‘魔道’没关系,反倒更像是青木宗的‘家事’。我怕被灭口,才跑了出来。这个‘真相’,对你们‘白鸽’来说,应该比抓一个虚无缥缈的妖人,更有价值吧?而你,只需要给我提供一个安全的身份,以及……一点小小的帮助。
钱通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这个年轻人,胆子太大了。
他不仅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更敢在这种情况下,反过来跟自己谈条件。
他究竟是疯子,还是真的有所依仗?
许久,钱通才重新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森然的寒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鼓了鼓掌,“多少年了,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小子,你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兴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楼下的喧嚣,混杂着远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巡逻哨声,一同涌了进来。
“你听。”钱通指着窗外,“青木宗的网,已经撒开了。就算我放你走,你也插翅难飞。”
“所以我才来找你。”李闲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楼下那片混乱的灯火。
“你想要什么?”钱通问。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我光明正大站在青木宗面前的身份。”李闲的眼中,燃起一丝疯狂的光彩,“还有,我需要钱,很多钱。”
钱通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凭什么?”
“就凭这个。”
李闲伸出手,在面前的窗户上,用沾了茶水的手指,飞快地画了几个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股无形的“气”,瞬间被引动。
窗外,原本正要拐进这条巷子的一队巡逻弟子,为首的队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手里的火把也脱手飞出,正好落进旁边一个装满垃圾的木桶里。
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一阵惊呼和混乱。那队巡逻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彻底改变了原定的搜查路线。
钱通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窗户上那几个正在慢慢干涸的水痕,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撼。
那不是法术,也不是道术。
那是一种更高明的手段——改动一隅之地的气运流转!
这个年轻人,绝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风水师!
李闲擦了擦手,转过头,重新露出那口白牙,笑容灿烂。
“现在,坊主觉得,这个交易,划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