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冰冷。
还有一种平稳到诡异的颠簸,像是躺在一艘行驶于无风之海的船上。
李闲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地挣扎着浮出水面。眼皮重如千钧,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隙。
入目的,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他能“看”到。
在他的感知中,上百道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丝孺慕之意的气息,将他簇拥在中央。
他正躺在一具【怨佛】用双臂搭成的简易担架上,其他的【怨佛】则如最沉默的仪仗队,在前、后、左、右,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于幽深的地下密道中,无声地行进。
“我这是……被鬼抬轿了?”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挤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整个队伍骤然停下。那抬着他的【怨佛】,动作轻柔地将他缓缓放下。周围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冰冷,却无恶意。
李闲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五脏六腑的剧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向怀里。
那个冰凉坚硬的玉盒,还在。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神魂的空虚感,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妈的,这次玩脱了……差点把本钱都赔进去。”他低声咒骂着,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玉盒。
打开盒盖,一枚龙眼大小,通体雪白,丹蕴内敛的丹药,静静地躺在其中,没有丝毫异香,却仿佛蕴含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有的精气神。
无瑕人丹。
李闲盯着它,眼神复杂。他能清晰地“闻”到,这枚丹药里,交织着魏长玉的贪婪、孩童们的绝望,以及最后被他强行调和的,那股佛魔交战的混乱规则。
这玩意儿,是毒药,也是解药。
李闲没有立刻去碰那枚诡异的人丹,而是朝着一具【怨佛】伸出了手。
那【怨佛】会意,张口吐出一团被紫雾包裹的乳白色液体,正是那池空青石乳的精华。
李闲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口吸入,一股清冽甘甜的灵气瞬间涌入干涸的神魂之海,如同久旱的沙漠降下甘霖,濒临崩溃的刺痛感迅速被抚平。
他长舒一口气,脸色好看了几分,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玉盒。“石乳能救急,却解不了根。”
他盯着那枚雪白的丹药,眼神变得锐利,“我强行调和法则,伤及的是规则层面。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颗由‘规则对冲’催生出的丹药,既是毒,恐怕也是唯一的解药。”
说完,他才下定决心,捏起丹药,扔进了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从灵魂最深处传来。
在他吞下丹药的瞬间,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与特殊规则造物‘无瑕人丹’进行深度交互……交互判定:同源复仇,因果闭环!】
【正在将‘丹衣’残魂的‘感恩’概念,转化为针对宿主的神魂修复规则……】
下一刻,李闲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仿佛他原本千疮百孔的灵魂,被无数双温柔的小手,一点点地抚平,“看”到,那些狰狞的灵魂裂痕,正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因果规则下,被细细地弥补、复原。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的疲惫与虚弱,已然褪去了七八分,虽然神魂依旧空虚,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撕裂感,已经消失不见,身体的内外伤,也在那股温和的药力下,迅速愈合。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还行,捡回条命。”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扫向周围侍立的【怨佛】们,咧嘴一笑,“辛苦了,孩子们。”
【怨佛】们集体微微晃动,像是在回应。
“这里不安全,得找个地方猫起来。”李闲打量着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不过在当缩头乌龟之前,总得先听听外面的动静。”
他看向那为首的【怨佛】,咧嘴一笑,指了指头顶的岩层,用一种吩咐小弟的语气说道:“去,给我当回顺风耳,城里那些王八蛋现在放的什么屁,都给我原封不动地听回来。记住,只许偷听,不许吓唬人,咱们现在可是遵纪守法的‘邪魔歪道’。”
那【怨佛】的眼眶中,冰冷的旋涡微微一转,整个身影瞬间变得虚幻,仿佛一滴墨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厚重的岩层。
片刻后,【怨佛】归来,悬浮在李闲面前。
李闲与其对视,一股混杂着情绪的“念话”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而非单纯的画面。
他“听”到了商人们的交谈,但那声音里,还夹杂着说话者对魏家的恐惧、对药童惨死的虚伪怜悯和幸灾乐祸的阴暗情绪,仿佛是从人心最幽暗的角落直接扒出来的低语。
……
天玄城,已经三天了。
自天宝阁东城分号那晚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后,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氛围之下。
天宝阁对外宣称,有邪魔歪道突袭,魏长玉执事为守护阁中珍宝,英勇牺牲。
魏家少东主魏长风雷霆震怒,下令全城戒严,无数巡天卫如猎犬般,在城中各处盘查,搞得人心惶惶。
但这套说辞,骗骗普通人还行,却瞒不过那些真正消息灵通之辈。
城南,一座不起眼的茶楼里。
“听说了吗?天宝阁那事,邪门得很!”一个压低了声音的胖商人,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我有个远房侄子是城卫军的,他说当晚根本没有什么邪魔入侵的迹象,就是从地底下自己炸开的!”
“自己炸的?”对面的瘦子一脸不信,“魏二公子可是有名的炼丹天才,还能把自己给炸了?”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胖商人呷了口茶,声音更低了,“都说魏二公子在炼一炉惊天动地的邪丹,结果玩脱了,引火烧身!连带着上百个药童,全都成了飞灰!”
“嘶——上百个?造孽啊!”
类似的议论,在城中各个角落不断上演。官方的说辞,民间的猜测,混杂在一起,让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但所有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
天,要变了。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城市的上空,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人,那是一种源于未知的恐惧,比魏长风的巡天卫,更让人感到窒息。
而另一个更让地下世界感到恐慌的消息,则在暗中疯狂流传。
天玄剑,消失了。
这位盘踞天玄城地下世界近千年,如神只般俯瞰众生的黑暗君王,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发出任何一道指令。
往日里,只需要“天玄剑”一个名号,就能压得所有牛鬼蛇神喘不过气来。
如今,王座之上,空无一人。
……
阴冷的密道深处。
那道派出去的【怨佛】虚影,悄无声息地归来,它悬浮在李闲面前,眼眶中的旋涡缓缓转动。
信息流涌入脑海。画面一转,是几个商人鬼鬼祟祟的低语——
“……自己炸的……邪丹……上百个药童……”李闲心中冷笑:‘呵,邪丹?魏长风这锅甩得倒是顺手,正好帮我把屁股擦干净了。’
画面再转,是某个黑市堂口,几个打手正为地盘火并,嘴里咒骂着:“天玄剑那老东西死哪去了,三天没动静了……”
李闲的眉头瞬间锁紧,身体无意识地坐直了。
‘天玄剑……消失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借着调查“紫魂参”的由头,顺藤摸瓜,把天玄剑这条大鱼给钓出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炸了魏长玉一个炼丹房,竟然直接把天玄剑给炸没了?
这不合常理。
除非……魏长玉炼制的“无瑕人丹”,对天玄剑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自己的出现,打断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环节,导致天玄剑的某个计划彻底破产,甚至可能让他自身都遭到了反噬,不得不暂时隐匿起来。
“五鬼运财……运的从来就不只是财货,更是人心,是气运,是命……”
李闲的脑海中,回响起那晚女鬼神展现出的恐怖景象。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我懂了。”他低声自语,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兴奋与疯狂的笑容,“天玄剑不是消失了,他是……病了。病的很重!”
一个以全城私欲供养的“鬼神”,其根基,就在于那套由“五鬼”维持的,稳定运转的欲望体系。
而魏长玉,就是这个体系中,负责“炼化”、“提纯”欲望,将其转化为天玄剑能直接吸收的“养料”的关键一环。
自己端掉的,不是一个分号,而是天玄剑的“厨房”!
断了粮的鬼神,自然会虚弱,会陷入沉睡。
“富贵险中求啊……”李闲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的光芒,亮得吓人,“全城都以为狼走了,却不知道,只是来了一头更饿的。”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上百道沉默的【怨佛】,它们是他此刻最大的底牌。
“孩子们。”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大人不在家,总得有鬼去他家看看。”
“走,咱们去城里,找找那五个传说中的‘鬼’,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