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的船是条老舢板,船身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条滑溜的老鱼。他摇橹的动作不疾不徐,橹入水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栓在船尾睡着了,身上盖着韩老递过来的旧蓑衣。孩子的呼吸平稳了些,但脸上还带着病态的红晕。
“再有一天水路,就能到柳河口。”韩老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河道,“那里有个小码头,能补给些吃食。”
陈渡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的芦苇向后滑去。月光下的运河像条银带子,安静得让人心慌。他怀里揣着的木匣硌在胸口,提醒他这一路的不易。
阿青坐在船中央,一直没说话。她的手按在左臂的伤处,眉头微蹙。
“姑娘,伤口又疼了?”韩老头也不回地问。
“没事。”阿青的声音很淡。
韩老不再多问,只是摇橹的节奏稍稍快了些。
后半夜,起了雾。白茫茫的水汽从河面升起,很快笼罩了整个河道。能见度不到一丈,韩老不得不放慢船速。
“这雾来得不是时候。”他喃喃道,“怕是天亮前都散不了。”
雾里传来别的船声,远远近近,辨不清方向。有一次,一条大船的影子几乎贴着他们擦过,带起的浪头让舢板剧烈摇晃。
小栓被惊醒了,惊恐地抓住陈渡的衣角。
“别怕,是过路的船。”陈渡轻声安抚,自己的手心却全是汗。
天快亮时,雾更浓了。韩老索性停了船,把橹收上来。
“等雾散些再走。”他说,“这季节的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
他们在河心随波逐流。雾里静得可怕,连水声都变得模糊。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唿哨,尖锐刺耳。
韩老脸色一变:“不好,是水匪的哨子。”
话音刚落,雾里钻出两条快船,船头各站着几个持刀的汉子。船速极快,转眼就围了上来。
“哟,是老韩头啊。”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这大雾天的,载的什么贵客?”
韩老站起身,拱拱手:“刘老大,就是几个逃荒的亲戚,送去柳河口投亲。”
叫刘老大的疤脸汉子跳上舢板,船身猛地一沉。他目光扫过陈渡和阿青,最后落在小栓身上。
“逃荒的?”他嗤笑一声,“逃荒的坐得起你韩老头的船?”
他的手伸向小栓盖着的蓑衣,阿青突然站起身,短刀出鞘半寸。
刘老大眼睛一眯:“怎么,还想动手?”
他身后的水匪纷纷亮出兵器。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韩老赶紧打圆场:“刘老大,给个面子。这姑娘是我远房侄女,性子急了些。”
刘老大盯着阿青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给你老韩头个面子。不过……”
他话音一转,指着陈渡:“让这小子跟我走一趟。我寨子里缺个会写算的。”
陈渡心里一紧。阿青的手握紧了刀柄。
就在这时,小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小脸通红。陈渡赶紧给他拍背。
刘老大皱眉看了看孩子,啐了一口:“妈的,还是个病秧子。”
他摆摆手,跳回自己的船:“晦气!走!”
两条快船很快消失在雾中。
韩老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好险。这刘老大是这一段的水霸王,专劫过往商船。”
“他为什么突然走了?”陈渡问。
韩老看了眼还在咳嗽的小栓:“水匪也讲究个吉利。带着重病的人,他们觉得晦气。”
雾渐渐散了,太阳从东边升起,河面泛起金光。他们继续前行。
中午时分,到了柳河口。果然是个小码头,只有几间茅屋和一条栈桥。韩老把船靠岸,对阿青说:“我去买些米面,你们在船上等着,千万别上岸。”
他走后,陈渡看着码头上往来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青,你看那些人。”他低声说。
码头上的人看似在忙碌,但眼神总往他们这边瞟。有个卖鱼的汉子,半天没卖出一条鱼,却一直盯着他们的船。
阿青不动声色地把短刀挪到更顺手的位置:“我们被盯上了。”
小栓也感觉到了紧张气氛,紧紧靠着陈渡。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韩老还没回来。码头上那些人的目光越来越明目张胆。
“不能等了。”阿青突然说,“解缆,我们走。”
陈渡手忙脚乱地去解缆绳。就在这时,那个卖鱼的汉子大喊一声:“他们要跑!”
码头上的人顿时围了上来,足足有十几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刀具。
“四海货栈拿人!”一个领头的中年汉子喝道,“识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
阿青已经把缆绳解开,竹篙一点,船离了岸。但那些人已经冲到水边,有几个直接跳进水里,要来抓船帮。
陈渡抄起船桨,对着伸过来的手狠狠砸去。一声惨叫,那人缩回手去。
小栓吓得大哭起来。
阿青舞动竹篙,又快又狠,把靠近的人全部逼退。但船离岸还不远,更多的人跳下水游过来。
正在危急时,韩老突然从一间茅屋后冲出,手里拎着个布袋。他冲到水边,把布袋往那些追兵面前一扔。
布袋散开,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
“是盐!”有人惊呼。
趁那些人争抢的工夫,韩老跳上船,接过陈渡手里的桨奋力划水。船终于驶离岸边,向下游冲去。
追兵们在岸上叫骂,却无可奈何。
“怎么回事?”陈渡喘着粗气问。
韩老脸色铁青:“四海的人早就布下网了。我差点回不来。”
他把一个油纸包递给陈渡:“就买到这点饼子,将就吃吧。”
陈渡把饼子分给阿青和小栓。孩子吓坏了,饼子拿在手里,却吃不下去。
阿青看着韩老:“你怎么脱身的?”
韩老苦笑:“我把给他们运私盐的事说了,他们才放我一条生路。不过以后这条水路,我是走不得了。”
船在河中疾行,两岸景物飞快后退。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河湾处靠岸。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片茂密的竹林。
“今晚在这里过夜。”韩老说,“明天就能出四海的地盘了。”
他们在竹林里生了一小堆火,烤干湿透的衣服。小栓吃了点饼子,枕着陈渡的腿睡着了。
韩老坐在火边,默默抽着旱烟。
“韩老,”陈渡忍不住问,“您为什么帮我们?”
韩老吐出口烟圈,看着跳跃的火苗:“李慕白于我有恩。当年我儿子惹了官司,是他奔走才保下一命。”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这四海货栈,也太不像话了。”
夜里,陈渡守前半夜。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子。
阿青的伤似乎又恶化了,睡梦中不时皱眉。陈渡想起怀里还有一点草药,轻轻给她敷上。
后半夜,韩老来接替他。陈渡躺下,却睡不着。这一路的惊险在他脑子里打转——赵千总的追兵、七里铺的围捕、刚才码头的陷阱。
每一次都险些丧命,每一次又都侥幸逃脱。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运河边的家,父亲在修补渔网,母亲在灶前做饭。小栓在院子里追着鸡跑,笑声清脆。
然后一切都变了,火光冲天,喊杀四起……
他猛地惊醒,天已大亮。韩老正在收拾行装,阿青在给小栓喂水。
“做噩梦了?”韩老问。
陈渡点点头,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饼子,就着河水咽下。然后他们继续上路。
这一天风平浪静。河道渐渐开阔,两岸开始出现稻田和村庄。偶尔有渔船经过,船上的渔民友好地打招呼。
中午,他们在一个小集市靠岸。这里已经出了四海的控制范围,韩老放心地去采购补给。
陈渡和阿青在船上等着。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小栓在船头玩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扬州了。”阿青突然说。
陈渡看着她:“到了扬州,就能找到那个沈墨言吗?”
阿青望着远处的帆影:“但愿吧。”
韩老回来了,买来了米、面、咸菜,还有一小块腊肉。
“今晚能吃顿好的了。”他笑着说。
傍晚,他们找了个僻静处泊船。韩老煮了米饭,把腊肉切成薄片放在饭上蒸。米饭的香味飘出来,小栓不停地咽口水。
这是这些天来最像样的一顿饭。小栓吃了两大碗,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饭后,韩老对陈渡说:“明天下午就能到扬州地界。我只能送你们到那里了。”
陈渡心里有些不舍。这一路多亏了韩老,不然他们早就落入敌手。
“韩老,以后……”
韩老摆摆手:“我自有去处。你们到了扬州,万事小心。”
夜里,陈渡躺在船板上,看着满天星斗。明天就要到扬州了,这一路的艰难险阻,终于快要看到尽头。
但他心里却莫名地不安。扬州,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身旁的小翻了个身,喃喃道:“哥,俺想吃糖葫芦……”
陈渡轻轻拍着他的背:“到了扬州,哥给你买。”
孩子满足地咂咂嘴,又睡着了。
运河的水声潺潺,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陈渡闭上眼睛,感受着船身轻轻的摇晃。
这条路,终于快要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