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五里坡，荒凉得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声音。废弃的土地庙塌了半边，剩下几堵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风穿过破败的窗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陈伏在一丛半人高的枯草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他换上了沈仵作带来的另一套深色旧衣，伤口重新上过药，包扎得严严实实。连续几天的调息和药物作用，让他的体力恢复了大半，虽然离巅峰状态还差得远，但至少手脚不再虚浮。
他提前一个时辰就到了这里，将周围仔细探查了一遍。除了虫鸣和风声，没有发现任何埋伏的迹象。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那位素未谋面的韩校尉，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怀里的辟蛟珏传来温凉的触感，桃木剑紧紧握在手中。他在等。
当月影稍微偏西，约莫子时正刻，官道方向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只有一骑。
马蹄声在土地庙前停下。一个穿着普通青布箭衣、外罩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意拴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迈步走向庙宇残存的门口。他脚步沉稳，落地无声，显然身手不凡。
月光照亮了他小半边脸，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轮廓硬朗，下颌线条紧绷，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锐利如鹰。正是陈渡那天在山上看到的，青篷马车前骑马的劲装汉子之一。
韩校尉。
他站在庙门口，没有进去，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周围的荒草和残垣。
“陈渡？”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和穿透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渡从枯草后缓缓站起身，走了出去，在距离韩校尉五步远处停下。两人隔着清冷的月光对视着。
“是我。”陈渡声音平静。
韩校尉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肋下和肩膀衣物微微鼓起的地方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握着桃木剑的手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带着家伙来的？谨慎。”
“习惯了。”陈渡淡淡道。
韩校尉不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留影石和账本，沈仵作给我了。里面的东西，我看过了。”
陈渡心提了起来，静静等着下文。
“云韶班二十七条人命，河伯祠无法无天。”韩校尉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但仅凭这个，还不够。”
陈渡眉头微蹙：“证据确凿，为何不够？”
“确凿？”韩校尉嗤笑一声，“石头里的声音，模模糊糊，只能听出是疤脸刘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在密谋。账本上的签字，疤脸刘完全可以推脱是被人仿冒，或者干脆不认。至于赵哑巴的指控……一个死了的疯子，他的话有多少分量？”
他顿了顿，看着陈渡：“最重要的是，没有尸体。黑龙潭水深不见底，二十多年过去，尸骨无存。没有苦主，没有尸骸，单凭这两样东西，最多治疤脸刘一个监管河道不力、致使戏班罹难的过失之罪，判个流放顶天了。动不了河伯祠的根基，更动不了他们背后的人。”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在他看来铁证如山的东西，在韩校尉眼里竟如此不堪一击。
“那校尉的意思是？”
“我需要更硬的证据。”韩校尉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渡，“比如，云官儿的尸骨。或者，能直接指认大祭司参与其中的物证、人证。”
陈渡沉默。云官儿的尸骨沉在黑龙潭底，如何打捞？直接指认大祭司，更是难如登天。
“那个丫头，叫阿青的，”韩校尉话锋一转，“她现在在河伯祠手里。他们是拿她当饵，钓你这条鱼。但反过来，她也是我们的一步棋。”
“什么意思？”
“我可以派人，以搜查失窃官银的名义，强行进入河伯祠要人。”韩校尉道，“但这样一来，就等于彻底撕破脸。在没有十足把握扳倒他们之前，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陈渡明白了。韩校尉不是不能救阿青，而是不愿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提前发动总攻。阿青的安危，在他的棋局里，需要权衡。
“所以，校尉约我前来，是希望我做什么？”陈渡直接问道。
韩校尉看着他，眼神深邃：“我查过你。陈老渡的儿子，祖传的‘渡亡人’。你对这运河，对水下的东西，比很多人都了解。而且，你身上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陈渡握着桃木剑的手和胸口辟蛟珏的位置。
“沈仵作跟我说，你或许有办法，找到云官儿的尸骨，或者……从别的方面，打开缺口。”
陈渡心中凛然。沈仵作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似乎和这位韩校尉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是想利用自己“渡亡人”的身份和能力？
“黑龙潭水深污浊，怨灵盘踞，打捞尸骨，难如登天。”陈渡摇头。
“未必需要真的打捞上来。”韩校尉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只要你能确认尸骨的位置，或者找到能证明她死于他杀而非溺水的证据——比如，她颈骨上的勒痕！我就可以据此，申请调派精通水性的刑名高手和仵作，进行官方打捞！有了这个由头，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彻查河伯祠！”
陈渡明白了。韩校尉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合理动用武力的“由头”。而确认云官儿死于他杀，就是最好的由头。
这任务凶险异常。黑龙潭底情况不明，怨灵凶戾，上次他能逃出来已是侥幸，再次潜入，九死一生。
但他有得选吗？阿青在河伯祠手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尽快扳倒河伯祠，才能救她。
“我需要准备。”陈渡沉吟片刻，开口道。
“可以。”韩校尉似乎早就料到他会答应，“你需要什么？”
“黑狗血，三年以上的公鸡冠血，上好的朱砂，还有……一截至少五十年份的雷击木。”陈渡报出几样克制阴邪之物的材料。
韩校尉眉头都没皱一下：“明天天黑之前，送到你藏身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事成之后，我保那丫头平安，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渡看着他，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韩校尉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解下缰绳，翻身上马。
“等你的消息。”他最后看了陈渡一眼，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陈渡站在原地，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月光清冷，照着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接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为了阿青，为了那二十七条沉冤，他必须去闯一闯那龙潭虎穴。
他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转身，向着山林深处那座破败的木屋走去。
脚步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