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的“闹鬼”,像一场瘟疫,一夜之间传遍了清江浦,甚至顺着河道往下游飘去。细节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玄,有人说亲眼看见密密麻麻的白色鬼影爬上岸,有人说听见了清晰的、喊冤叫屈的哭嚎。
工人们跑了大半,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任凭孙工把工钱加到天上去,也没人肯再靠近那片翻滚的黑水。施工彻底停滞了。那几台沉重的打桩机和驳船,像被遗弃的巨兽骨架,孤零零地停在狼藉的岸边,任凭风吹雨淋。
孙工把自己关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几天没露面。有人看见他提着酒瓶子,在河边晃悠,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骂工期,一会儿又像是害怕什么,对着河水作揖。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工程师,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邪门事击垮了。
衙门也彻底慌了神。张头往县衙跑断了腿,回来时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上面先是斥责,后来变成沉默,再后来,隐约有风声传来,说铁路桥的线路,可能要重新勘测,绕开清江浦这段“不吉利”的河道。
这消息不知真假,却在镇上悄悄流传开来。有人松了口气,觉得保住了祖宅和码头;有人则暗暗失望,盼着铁路带来的那点活计和便利又落了空;更多的人,是一种麻木的观望。
赵老头又出现在了济世堂。他看起来更加瘦小干枯,像一片风干的树叶,但眼睛里却燃烧着最后的、疯狂的光。
“林大夫!您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抓住林老先生的手臂,手指冰凉,“那是冤魂!是那四十七个人的冤魂!他们不甘心!他们出来喊冤了!”
林老先生拂开他的手,叹了口气:“赵老哥,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是河底沼气,或许是别的什么……”
“不是沼气!”赵老头激动地打断他,“我查到了!我查到了当年经手那批烟土军火的一个小管事的下落!他就住在下游八十里的柳林镇,隐姓埋名几十年了!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问清楚,当年那船到底是怎么沉的!胡家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说完,也不等林老先生回应,就像个游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怀里的名册和那些发黄的纸张窸窣作响。
阿青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是要去完成一场飞蛾扑火般的献祭。
清江浦仿佛又回到了铁路勘测队到来之前的模样,甚至更加沉寂。码头上船只稀疏,街上行人匆匆,一种无形的恐慌和压抑笼罩着小镇。河水似乎也平静了一些,不再剧烈翻滚,但那墨黑的颜色和隐约的腐臭气味,并未完全散去。那截黑木头依旧歪在滩涂上,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阿青还是每天去河边,远远地看着那片停滞的工地和黑色的河水。她看到有官差驾着小船,在河湾附近撒下大网,似乎想打捞什么,却只捞上来些烂泥和水草。她还看到,那个寻弟的沈小姐,依旧每天在码头徘徊,只是眼神更加黯淡,像风中残烛。
这天,阿青在河滩上,意外地碰到了石头。他蹲在远离水边的地方,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他写得很认真,写的是“小草”,还有新学的“爹”、“娘”。
看见阿青,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我爹……好像好点了。”
阿青跟着石头,去了镇子边缘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刘三就被铁桩安置在这里。庙里很破败,蛛网遍布,刘三靠坐在掉漆的神像下,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拨浪鼓。他看起来清醒了些,眼神不再完全空洞,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外,望着运河的方向。
“小草……”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爹没守住家……你别怪爹……”
石头走过去,把刚才在河边捡到的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放在刘三手里:“爹,给。”
刘三握着那块冰凉的石头,手指微微动了动,混浊的眼泪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
阿青站在庙门口,看着这对父子。家没了,女儿没了,只剩下这破庙和彼此相依为命。这运河葬掉的,何止是生命。
她从怀里掏出册子,翻到画着刘三家废墟的那一页,在旁边,慢慢画了一座小小的、歪斜的庙。
她在庙下面,写了两个字:
活着。
写完这两个字,她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活着,有时候比沉在河底,更需要勇气。
离开土地庙,阿青往回走。经过胡府那条街时,她看到几个陌生的、穿着体面长衫的人,站在胡府紧闭的大门前指指点点,低声交谈着。他们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官差。
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阿青的目光,转过头来。那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目光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阿青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她心里有种预感,胡府的平静,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柳寒烟带走的那个石函,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涟漪正在扩散。
回到济世堂,林老先生正和青娥说着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爹,刚才米行的吴老板来说,看到几个省城来的人,在打听胡家老宅的事,好像……是胡家在外地的什么远亲,听说这边要修铁路,地价看涨,想来处理祖产。”
胡家的远亲?在这个当口?
阿青默默地听着。运河底的秘密还没解开,岸上的活人,又已经开始为利益蠢蠢欲动了。
她走到后院,拿出炭笔。在册子的新一页上,她画了胡府那扇紧闭的大门,门外,站着几个模糊的、穿着长衫的人影。
然后,她在门内,那个代表假山下地窖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空缺。
那里,曾经有一个石函。现在,它不见了。
风从运河上吹来,带着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阿青合上册子。她知道,清江浦的“河葬”,还远未结束。埋下去的,总会以各种方式,重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