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入了秋,颜色愈发沉了,像泡了多年的陈茶。民国二十年的日头,晒在人身上,也少了些暖意,多了点说不清的、黏糊糊的凉。
陈渡从河里上来,把船缆在码头的老木桩上拴死。他脱下湿透的粗布褂子,露出精悍的、被水泡得有些发白的脊背,上面交错着些旧年月的浅疤。他拧干褂子上的水,搭在船篷上晾着,动作不疾不徐,和十几年前他爹教他时一个样。只是眉眼间,那点子少年人的活气,早被河水淘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运河一般的沉静。
他拎起搁在船头的一个布包,里面是今日的工钱——替下游白家镇一个淹死的老渔公做了趟法事。包不大,掂在手里,比往年同样的活计,轻了些。
沿着青石板路往家走,街面比往常冷清。几家铺子早早卸了板,没卸板的,掌柜也多在柜台后打着盹,没什么精神。码头扛包的力夫三五成群蹲在墙角,等着那许久才来一趟的货船,眼神空落落的。
快到家门口,看见邻居李妈正扯着嗓子,跟挑担卖菜的侉子争讲。
“前几日还三个铜子一斤,今日就五个了?你咋不去抢!”
那侉子苦着一张脸:“李嬷嬷,不是俺心黑,是米价涨得吓人哩!俺这菜,也是从城外地里辛苦弄来的,本钱也高了啊!”
陈渡没停脚,径直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秀姑正蹲在井台边淘米。阿青蹲在一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新学的字。看见陈渡回来,阿青抬起头,喊了声“哥”,又低下头继续写。秀姑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顺笑意,接过陈渡手里的布包。
“回来了?灶上温着水,去擦把脸。”
陈渡“嗯”了一声,把布包递过去时,手指无意间碰到秀姑的指尖,冰凉。
秀姑拿着布包进了屋。陈渡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胡乱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他下颌的线条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很快洇开一小片湿痕。
屋里,秀姑已经打开了布包,把里面的铜元倒在桌上,一个个数着。数完了,她没说话,只是把铜元拢在一起,放进墙角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里。那匣子,看着比前些年空了不少。
陈渡走到桌边坐下。秀姑给他倒了碗凉茶,轻声说:“米缸快见底了。下午我去杂货铺王掌柜那儿看看。”
陈渡端起碗,喝了一口,没接话。目光落在院子里。阿青还在写字,写的像是“人”字,一撇一捺,很用力。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哑:“王掌柜那儿……价钱怎么样?”
秀姑垂下眼,整理着并不凌乱的桌面:“前几日问过,又涨了些。洋火、洋布,但凡是带个‘洋’字的,都一天一个价。”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这往后,怕是连盐都要掂量着吃了。”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院子里阿青树枝划地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李妈还在争讲的嗓音。
陈渡看着秀姑。她才三十出头,鬓角却已有了几丝刺眼的白。记得刚成亲那会儿,她眼神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如今那光还在,只是上面像蒙了一层擦不掉的薄尘。
“爹,娘,我回来了。”
一个半大小子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是陈安。他今年十四,个头窜得快,眉眼间有了些陈渡年轻时的影子,但更活泛,像匹拴不住的小马驹。他额上带着汗,手里攥着本书,脸上红扑扑的。
秀姑忙迎上去,替他拍打身上的灰:“跑这一头汗,去哪儿野了?”
“没野,”陈安把书放下,端起他爹喝剩的半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在学堂看书呢。”
陈渡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他认得那书,不是学堂里发的正经课本,封面上写着《新青年》,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
秀姑去灶间张罗晚饭。陈安凑到阿青旁边,看她写字。
“嘿,写得不错嘛。”陈安拿起树枝,在旁边也写了个“人”字,比阿青的更大,更张扬,“人,要像这样,顶天立地!”
阿青仰头看着哥哥,眼睛里有点崇拜的光。
晚饭摆上桌。一碟咸菜,一盆稀粥,几个杂面馍馍。粥很稀,能照见人影。秀姑给陈渡盛了满满一碗,又给陈安盛了扎实的一碗,轮到她自己和阿青,那粥就浅了下去。
陈安正说得起劲,讲学堂里先生说的“民权”、“救国”,声音清亮。陈渡默默喝着粥,嚼着馍,像往常一样沉默。
忽然,陈安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兴奋:“爹,娘,你们知道吗?北边,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先生说了,这是奇耻大辱,咱们要……”
“吃饭。”陈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打断了陈安后面的话。
陈安愣了一下,有些不服,还想再说。
陈渡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安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陈渡拿起筷子,用尾端,在陈安的碗边上,轻轻敲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的微响。
陈安立刻闭了嘴,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粥,不敢再吭声。这是家里的规矩,筷子敲碗,是警告,意味着有些话,不能在这张饭桌上说。
秀姑担忧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看看丈夫,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陈安碗里。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只剩下喝粥的吸溜声,和嚼馍馍的轻微响动。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秀姑收拾碗筷,阿青帮着擦桌子。陈渡起身走到院子里,望着黑黢黢的运河方向。陈安磨蹭了一会儿,也跟了出来,站在父亲身后,有些不安。
“爹……”
陈渡没回头,声音混在夜风里,送进儿子耳朵:“你看这运河的水,面上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暗流。话,比水流得更快,更能淹死人。”
陈安看着父亲沉默如山脊的背影,似懂非懂。
夜里,陈渡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旁秀姑均匀的呼吸声,睁着眼。窗外,运河的水声哗哗地响,千年不变。可他总觉得,这水里,似乎掺进了别的东西,一些让人心里发沉的东西。
他想起下午秀姑数铜元时低垂的眼,想起饭桌上儿子被掐断话头时委屈的神情,想起那越来越轻的工钱布包。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墙上,挂着他那套“渡亡”的行头,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世道,好像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可他这个“渡亡人”,渡得了河里的死物,却渡不了这活着的、一天天沉重起来的世道。
隔壁屋里,传来陈安窸窸窣窣的翻身声,还有极低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小子心里憋着话,憋着劲呢。
陈渡闭上眼。
明天,还不知道米价会涨到多少。秀姑那只量米的瓢,怕是又要往下刮一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