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石根那个无声的口型，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冻结了温泉洞穴里本就稀薄的空气。湖心那低沉悠长的呼吸声，仿佛直接响在三人的骨髓里，带着一种远古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
老哑巴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握着断橹的手青筋暴起。阿青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在这深入地底、诡异莫名的洞穴里，任何超出认知的存在都足以击垮人的心智。
不能惊动它！
老哑巴对石根和阿青做了一个绝对噤声、缓慢后退的手势。三人屏住呼吸，脚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一点一点，沿着来路向后退去。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片咕嘟冒泡的湖面，生怕下一刻就有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退出温泉湖的范围，回到相对安全的河岸，那低沉的呼吸声似乎微弱了一些，但仍像背景噪音般萦绕不去。石根脸上的恐惧并未消退，他指着那个向上的坡道，用力摇头，示意绝不能从那里走，那里离湖心的“东西”太近。
他们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这个充满硫磺味和死亡威胁的洞穴，重新回到相对开阔些的上游谷底。虽然依旧昏暗潮湿，但至少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三人都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绕路。”老哑巴嘶哑地说，语气不容置疑。
石根点了点头，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左侧一片更加陡峭、布满了巨大滑坡碎石的山壁。“那边……或许……”
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开始攀爬那片碎石坡。石头松动，随时可能滚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老哑巴的旧伤被牵动，咳嗽又剧烈起来。阿青用那只还没完全恢复好的手臂，努力支撑着身体，紧跟在后。
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坡顶。眼前景象让三人都是一怔。
坡顶另一侧，不再是向下深入的峡谷，而是一片相对平缓、向下倾斜的坡地。更重要的是，远处，在稀薄的雾气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丝丝极淡的、笔直的炊烟！
有人家！
希望，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燃了起来！
“走！”老哑巴精神一振，连咳嗽都似乎减轻了些。
下坡的路好走了许多。随着他们靠近，那炊烟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听到几声犬吠和模糊的人语。
终于，穿过一片稀疏的枯树林，一个小村落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村子很小，看起来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是土坯垒成，屋顶盖着茅草或树皮。村子依着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而建，周围开垦着一些贫瘠的田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作物。此刻正是傍晚时分，几缕炊烟就是从那些破旧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村口歪歪扭扭地立着一根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
看到这个村子，石根却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茫然、畏惧，还有一丝……近乎乡愁的渴望。他站在树林边缘，犹豫着，不敢再往前。
“石根？”阿青回头看他。
石根指了指村子，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破烂的兽皮衣服和污垢，摇了摇头。他退缩了。与世隔绝太久，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外面”的人相处。
老哑巴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嘶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进去看看。”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样破烂不堪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野人，然后对阿青说：“跟紧我，别乱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村口走去。
刚靠近村子，就引起了注意。几个正在村口空地上玩耍、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孩子看到他们，像是见了鬼一样，尖叫着跑回了屋里。紧接着，几个拿着锄头、柴刀的男人从屋里冲了出来，警惕地、带着敌意地看着他们。
这些村民和之前见过的流民差不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但此刻那麻木中却带着一种对外来者的强烈排斥和恐惧。
“你们是干啥的？”一个看起来像是为首的黑瘦汉子，攥紧了手里的锄头，厉声问道，口音浓重，但勉强能听懂。
老哑巴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嘶哑地回答：“过路的，逃难来的。想讨碗水喝，借个地方歇歇脚。”
“逃难？”那黑瘦汉子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老哑巴腰后那半截染血的断橹和阿青惊恐的小脸上停留，“从哪儿来的？”
“北边。”老哑巴含糊地说。
“北边？”另一个村民插嘴，声音带着惊恐，“北边不是闹‘保乡团’和‘鬼见愁’吗？你们咋过来的？”
老哑巴心里一沉，看来“鬼见愁”的恶名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知道了。“绕山路过来的。”他不想多说。
村民们交换着怀疑的眼神。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从一间稍微像样点的土屋里走了出来。村民们纷纷让开，称呼他“杨老爹”。
杨老爹看起来有七十多了，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但一双眼睛却还算清明。他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老哑巴和阿青，又看了看他们来的方向。
“就你们俩？”杨老爹问，声音苍老而沙哑。
“嗯。”老哑巴点头。
杨老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这年头，能活着走到这儿，不容易。”他挥了挥手，对那几个紧张的村民说，“把家伙收起来吧，看他们也不像歹人。”
村民们犹豫着，慢慢放下了锄头柴刀，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
“进村说吧。”杨老爹转身，带着他们往村里走。
村子比远处看着更加破败萧条。路上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一些老人、妇孺和少数几个面带菜色的中年男人。看到老哑巴和阿青这两个陌生面孔，他们都躲在家里，从门缝和窗口偷偷张望，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杨老爹把他们带到自己家。屋里很简陋，一张土炕，一张破桌子，几个树墩凳子。他让老伴倒了两碗温水给他们。
老哑巴和阿青确实渴坏了，道谢后接过碗，小口却急切地喝着。
“你们……打算去哪儿？”杨老爹坐在炕沿上，看着他们问道。
老哑巴放下碗，嘶哑地说：“听说南边……老鸹岭那边，能活人。”
“老鸹岭？”杨老爹和旁边几个跟进来的村民脸色都变了变。
“去不得，去不得啊！”一个村民连连摆手，“老鸹岭那边更乱！好几股绺子（土匪）抢地盘，比‘鬼见愁’还狠！听说前几天刚血洗了一个寨子，鸡犬不留！”
老哑巴的心沉了下去。南边也不太平？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阿青忍不住小声问。
“这儿？”杨老爹苦笑一声，“这儿是‘死人沟’尾巴上的‘杨树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里刨不出食儿，年轻力壮的都跑出去找活路了，就剩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等死。”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绝望和认命。
“那……你们怎么不搬走？”阿青又问。
“搬？往哪儿搬？”杨老爹叹了口气，“北边是‘鬼见愁’，南边是各路绺子，东边是没人敢进的原始老林，西边……听说在打仗。这天下，哪还有太平地方？”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老哑巴沉默着。杨树屯的处境，似乎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地方都要绝望。这里的人，已经被乱世彻底磨掉了所有的生气，只是在苟延残喘。
“你们要是没地方去，”杨老爹看了看他们，又叹了口气，“就在屯子里凑合住一晚吧。东头有个废弃的窝棚，虽然破，好歹能遮风。明天……明天再说。”
这已经是这个贫穷绝望的小村子能给出的最大善意。
老哑巴起身，郑重地抱了抱拳：“多谢老哥。”
杨老爹摆了摆手，让一个村民带他们去那个废弃窝棚。
窝棚确实很破，四处漏风，里面堆着些烂柴草。但比起深渊之底和冰冷的山洞，已经好太多了。
带路的村民离开后，窝棚里只剩下老哑巴和阿青。
“老伯，”阿青低声说，“石根他……”
老哑巴走到窝棚门口，望向村外那片漆黑的树林。“他……有他的选择。”
这一夜，阿青躺在干燥（相对而言）的柴草上，听着窝棚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犬吠，久久无法入睡。从深渊绝地到有人烟的村落，本该感到安心，但杨树屯那死气沉沉的绝望，却比深渊的黑暗更让她感到窒息。
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听到窝棚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她警觉地睁开眼，只见破旧的木门缝隙下，被人塞进来一小包东西。
她悄悄爬过去，捡起来一看，是用大树叶包着的几块烤熟的块茎，还带着余温。
是石根！他来过！他没有离开！
阿青心里一暖，紧紧攥住了那包食物。
天亮后，老哑巴决定在杨树屯暂时休整一两天，一方面让阿青的手臂再好些，另一方面，他也想从村民口中打听更多关于周边形势的消息，尤其是通往南方的、可能避开匪患的路径。
整个上午，老哑巴都在和杨老爹以及几个年纪大的村民交谈。阿青则帮着杨老爹的老伴做些简单的活计，比如从快要干涸的溪流里提水。
通过零碎的交谈，他们拼凑出一些信息：杨树屯属于“死人沟”流域，这条沟是南北通道的一处险隘，如今被几股势力视为缓冲地带，反而暂时无人管辖。“鬼见愁”的势力主要在沟北，而南边老鸹岭一带则派系林立，更加混乱。如果想往南，必须穿过“死人沟”主沟，但那意味着可能遇到任何一方的巡逻队或者土匪。
中午时分，阿青正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休息，看着浑浊的溪水发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姐姐……你……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吗？”
阿青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左右、瘦得皮包骨头、穿着破旧花袄的小女孩，正睁着一双大而麻木的眼睛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