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光斜斜地打在山沟里，把那片窝棚的影子拉得老长。沟里比山上看着更破败，空气里混着泥土、汗馊和什么东西隐隐腐烂的气味。溪水浑浊，流得没什么精神。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离得近了，才看清那些窝棚的惨状——大多是用树枝胡乱支着，盖上些破烂的茅草或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油毡布，四面透风。有些干脆就是在地上掏个浅坑，人蜷在里面，上面搭几根树枝遮阳。零星几个人影在窝棚间挪动，动作迟缓，像水底游不动的鱼。他们听到坡上的动静，抬起头望过来，眼神大多是麻木的，空空的，没什么光，只在看到老鬼手里还攥着的柴刀和陈渡身上显眼的血迹时，才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随即又低下头去，各忙各的，仿佛多看一眼都耗费力气。
“这……这能住人？”水虺看着一个窝棚里露出的、裹着破絮瑟瑟发抖的身影，喃喃道。
没人回答他。老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片临时营地，像是在估量潜在的危险。孟婆婆扶着陈渡，找了一处稍微平整、靠近块大岩石的背风处，让他慢慢坐下。陈渡的嘴唇已经干裂发白，肩头的血渍变成了暗褐色，呼吸微弱。
阿青紧挨着父亲坐下，小手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三娘抱着丫蛋，和吴念清、李老汉他们站在一起，脸上都带着茫然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们这一小群人的到来，像几颗石子投入一潭死水，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就平息了。沟里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偶尔有新人加入的场面，只要不抢他们那点可怜的立锥之地和可能的口粮，就引不起太多关注。
一个穿着破烂军服、只剩一条胳膊的老兵，靠在一个窝棚边上，眯着眼晒太阳，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泥垢。他瞥了陈渡他们一眼，目光在陈渡肩头的伤处停留片刻，又漠然地移开，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尚算完整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在一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小灶前，小心翼翼地吹着灶里微弱的火苗，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煮着一点看不清内容的糊糊。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被孟婆婆和三娘护着的阿青和丫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但很快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的瓦罐，仿佛那是世间最紧要的东西。
“得找点水……还有，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老鬼哑着嗓子说，他把柴刀别回后腰，目光落在那条浑浊的溪流上，眉头紧锁。这水，看着就不干净。
“我去看看。”水虺自告奋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着溪边走去。
“小心点！”老鬼在他身后叮嘱。
水虺刚靠近溪水，旁边一个窝棚里突然钻出个半大的小子，瘦得像根柴火棍，赤着脚，警惕地瞪着水虺，哑着嗓子喊：“那边的水不能喝！喝了拉肚子，死过人！”
水虺吓了一跳，讪讪地停下脚步。
老鬼走过去，从怀里摸索出小半块已经发硬、沾着污渍的饼子，递给那半大小子：“小兄弟，谢了。这沟里，哪儿有能入口的水？”
那小子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饼子，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飞快地伸手抢过，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指着上游方向：“往……往那头走，拐过弯，有个石窝子，那里渗出来的水……干净点。”他一边拼命吞咽，一边说，“吃的……别想了，草根树皮都快扒拉没了。”
老鬼心里一沉。道了声谢，回来把情况跟陈渡和孟婆婆说了。
“我去打水。”李老汉拿起他们仅剩的一个破瓦罐，颤巍巍地往上游走去。
孟婆婆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陈渡，蹲下身，轻轻解开他被血浸透又干硬了的布条。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有些发白外翻，看着吓人。孟婆婆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衣襟上，撕下相对干净点的里布，又对老鬼说：“得想法子弄点盐水，洗洗伤口，不然……”
老鬼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在这缺医少药、连干净水都稀缺的地方，伤口感染，几乎是致命的。他环顾四周，目光再次落向那个煮糊糊的老妇人。
他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些：“老人家，打扰一下。我们有个伤号，伤口怕是要烂，想跟您换一点点盐，您看……”
老妇人抬起眼皮，看了看老鬼，又看了看远处靠在岩石上面无血色的陈渡，摇了摇头，声音干涩：“盐？那金贵东西，早没了。有点咸味的，就剩点……”她指了指瓦罐旁边放着的一小把蔫黄的、像是某种野菜的东西，“……灰灰菜，根茎有点咸涩，嚼碎了敷上，或许……能顶一点用。”
老鬼连忙道谢，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头，包了那几根灰灰菜回来。
孟婆婆接过，放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起来，那味道又苦又涩，让她布满皱纹的脸扭曲了一下。她把嚼碎的菜糊糊小心地敷在陈渡的伤口上。陈渡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冒出更多冷汗，但他硬是没哼一声。
阿青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眼圈红了，小声抽泣起来。
这时，那个独臂老兵不知何时挪了过来，他站在几步外，看着孟婆婆的动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这伤……是枪子儿擦的吧？”
老鬼立刻警觉起来，挡在陈渡身前：“老哥，有事？”
老兵摆了摆那唯一的胳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别紧张。这沟里，谁身上还没点伤？见过太多了。”他目光落在陈渡脸上，“看你们这样子，是从北边逃过来的？碰上‘黑狗子’了？”
“黑狗子？”老鬼皱眉。
“就是那些穿黑衣服，装备精良，下手贼狠的队伍。”老兵解释道，“他们也在这片山转悠好些天了，神出鬼没的。”
陈渡虚弱地抬起眼皮，看向老兵：“老哥……知道他们的来历？”
老兵摇了摇头，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得有些惨淡：“谁知道呢？这年头，兵匪一家，穿上哪身皮，就是哪路的阎王。我们这帮溃兵，不也跟野狗似的被撵到这里等死？”他顿了顿，看着陈渡，“你们运气算不错，还能全须全尾地钻进这‘野人沟’。这沟啊，进来容易，出去难喽。”
“为什么？”三娘忍不住问，声音带着恐惧。
老兵用独臂指了指四周麻木的人群，又指了指陡峭的山壁：“四面山，就这一条缝能勉强钻进来，也容易被堵死。外面不太平，这里……至少暂时，那些大爷们懒得费劲进来清剿。就是……饿死、病死的，比被打死的多。”他说得平淡，却让所有人心头发冷。
李老汉端着半罐清水回来了，水还算清澈。孟婆婆赶紧接过来，先喂陈渡喝了几口，又小心地用剩余的水清洗伤口周围。
陈渡喝了点水，精神似乎稍微好了点，他看着那老兵，轻声问：“老哥，怎么称呼？”
“名字早忘了。”老兵用独臂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以前兄弟们叫我‘老石头’，现在，就一烂石头。”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这沟里晚上冷得钻骨头，你们最好赶紧弄个能蜷身子的地方。那边，”他指了指靠近山壁的一处凹陷，“能挡点风。”
正说着，那个之前提醒水虺的半大小子，又偷偷摸摸凑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老汉放在地上的水罐。
老石头叹了口气，对老鬼说：“这娃叫‘细仔’，爹娘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有点吃的喝的，看紧点，这沟里……为了口吃的，什么事都出过。”
细仔被说破了心思，也不害怕，只是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那水罐。
老鬼心里不是滋味，挥挥手：“喝吧喝吧。”
细仔立刻扑过去，抱起罐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才放下罐子，用袖子抹抹嘴，看着老鬼，忽然压低声音说：“你们……是不是从‘咽气洞’那边过来的？”
老鬼心里一凛：“你怎么知道？”
细仔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又带着点恐惧的神色：“前几天，也有几个人从那边过来，说是从洞里穿出来的，个个魂不守舍，没两天……就都病了，胡言乱语，然后……就没了。”他指了指沟深处一片乱石堆，“就埋在那儿。”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觉得那片乱石堆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他们……说什么了？”陈渡轻声问。
细仔摇了摇头：“听不清，就老是说什么‘挠墙’、‘好多眼睛’、‘别过来’……吓人得很。”他说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窝棚。
暮色渐浓，山沟里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窝棚里陆续亮起微弱的火光，是有人在烧着捡来的湿柴，烟雾呛人。
陈渡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觉体内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伤口的疼痛，沟里绝望麻木的气氛，细仔的话，还有洞里那些诡异的声响……像无数冰冷的丝线，缠绕着他。
老鬼和孟婆婆带着还能动弹的人，去拾了些柴火，在李老汉打来的那点水里，又混着挖来的些微草根，煮了一罐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
每个人分到小半碗滚烫、寡淡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喝着，汲取着一点可怜的热量。
夜色彻底笼罩了野人沟。繁星满天，却照不亮沟底这片沉重的黑暗和绝望。
陈渡在昏沉中，感觉到阿青紧紧依偎着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给他传递着微弱的温暖。他艰难地抬起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连这点力气都快没了。
他的目光越过闪烁的微弱篝火，望向沟口那一片漆黑的夜空。
出路在哪里？这野人沟，是会成为他们暂时的避难所，还是……最终的埋骨地？
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他似乎又听到了那种细微的、像是指甲在挠刮什么东西的声音，远远地，从山洞的方向传来，混在风里，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