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那句“也许,他们本身就是‘渡亡人’”,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渡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但水面很快便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平静。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那块被称为“河图石”的石板,缓缓地、郑重地重新揣回怀中,贴肉藏好。那动作自然而坚定,仿佛这石板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洞内一片死寂。孟婆婆、三娘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他们理解范围的秘辛震得心神摇曳,脸上只剩下茫然的恐惧。吴念清更是面如死灰,蜷缩在角落,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凄惨的下场。
只有陈渡,在短暂的沉默后,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钟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钟老哥,这附近,可有暂时安身、不易被寻见的处所?”
他没有追问“守碑人”的细节,没有恐慌于卷入的“天大麻烦”,而是直接切入了眼下最实际、最关乎生死的问题——落脚点。
钟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陈渡在听闻如此惊心动魄的秘闻后,竟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冷静,并将焦点拉回现实的生存。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凝重地点了点头:
“有。这山坳往里,有个废弃的炭窑,早年烧炭人歇脚用的,塌了半边,但还能遮风挡雨,极为隐蔽,寻常人找不到。”
“好。”陈渡颔首,没有丝毫犹豫,“烦请老哥带路。”
他的果断让钟伯不再多言。众人稍事休整,饮了些钟伯葫芦里驱寒的药酒,便在他的带领下,再次启程,沿着更加崎岖难行的山间小径,向山谷深处跋涉。
陈渡依旧需要三娘和李老汉搀扶才能行走,他的体力透支严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汗不断从额角渗出。但他拒绝了休息的提议,咬紧牙关,目光始终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将路径、地形一一记在心里。
那废弃的炭窑果然隐蔽,藏在几块巨大的风化石后面,入口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掩,若非熟人带领,绝难发现。窑洞内空间比之前的浅洞稍大,虽然破败,布满灰尘蛛网,但胜在干燥,头顶尚有完好的部分遮顶。
进入窑洞,众人终于得以真正喘息。极度的疲惫和紧张过后,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孟婆婆和三娘安排李老汉和丫蛋在角落相对干净的地方歇下,吴念清也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很快发出了不省人事的鼾声。
但陈渡却没有睡。他靠坐在窑洞内壁,拒绝了孟婆婆递过来的干粮,只要了点清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
“钟老哥,”他看向正在检查窑洞结构的钟伯,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援手之恩,陈渡铭记。只是,眼下这情形,恐会连累于你。”
钟伯停下动作,转过身,看着陈渡,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老哥,我钟老头在这山里采药几十年,见过的、听过的古怪事不少。今日既然撞上了,便是缘分。况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窑洞内老弱妇孺的凄惨模样,叹了口气,“见死不救,有违祖训,心里也过不去。”
陈渡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这老药农并非寻常山野村夫,其言谈见识,皆有不凡之处。他不再客套,转而问道:“依老哥看,那些人……会追到此地吗?”
钟伯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野人沟那边,他们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想到你们从暗河走了。但这‘河图石’现世,恐怕……觊觎它的人,不止一拨。这山里,近来也不太平。”
他走到窑洞口,借着缝隙望向外面的天色,语气带着一丝忧虑:“前几天,我在北边山梁采药,看到几个生面孔,穿着打扮不像本地人,眼神也凶得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陈渡的心微微下沉。钟伯的担忧与他不谋而合。老葛是一重威胁,而这突然出现的、可能与“河图石”有关的陌生面孔,则是另一重、或许更不可控的威胁。
“当下之计,”陈渡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是先在此处隐匿,恢复元气。劳烦钟老哥,这几日代为留意山外动静,若有异常,速来告知。”他顿了顿,看向孟婆婆,“婆婆,你和三娘,负责照料大家饮食,尽量莫生明火。”
他又看向蜷缩在角落、即便睡着也眉头紧锁的吴念清,目光停留了一瞬,却没有说什么。有些刺,拔出来会流血,不拔,则可能化脓。眼下,还不是时候。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钟伯身上,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钟老哥,陈渡还有一事相求。”
“老哥请讲。”
“我这伤势,恐非寻常草药能速愈。若有可能,还请老哥费心,寻几味对症的药材来。”陈渡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和胸口,“时间,于我们而言,最是紧要。”
他必须尽快恢复一定的行动能力。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山里,带着一群老弱,若他自己先倒下了,那才是真正的绝境。
钟伯看着陈渡那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这山里别的没有,草药管够。我这就去寻!你们安心待着,洞口我会做些遮掩。”
说完,钟伯不再耽搁,利落地背起药篓,掀开洞口的灌木,身影很快消失在苍翠的山林之中。
窑洞内重新安静下来。鼾声、轻微的啜泣声、还有丫蛋梦呓般的呢喃,交织在一起。
陈渡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闭上眼睛。他没有睡,而是在脑海中,将进入野人沟后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河图石”和钟伯透露的信息,一遍遍梳理、推演。
“守碑人”……“渡亡人”……镇河碑……碎片钥匙……
这些词语在他心中盘旋,与他一生所经历的无数生死、所见证的运河沧桑,慢慢重叠、交织。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而这个谜团的核心,或许早已与他血脉相连。
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胸口,那里,除了怀中的石板,还有他手腕内侧那个早已淡去、却从未消失的圆形印记。
洞口缝隙透入的光线,在他苍老而平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而这破败的炭窑之内,一场关乎生死、关乎秘密的风暴,正以他为核心,悄然酝酿。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力量,更需要,理清这纷乱如麻的线头。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与这沉默的大山,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