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惨白的光线,像垂死病人无力睁开的眼缝,勉强维持着,将洞穴中央一片区域从绝对的黑暗中打捞出来,却投下更多扭曲、庞大的阴影。
水,还在降。原本齐腰深的水潭,现在只没到小腿肚。一条宽阔的、由巨大石板铺就的斜坡,彻底从水中显露,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光,通向洞穴深处那些朦胧的巨影。
陈渡的目光从石板上的古老刻痕移开,望向那条斜坡。胸口的冰凉搏动,似乎在催促着他。他尝试动了一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陈老弟,能动吗?”老鱼头凑过来,压低声音,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灰败,伤臂不自然地垂着。
陈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必须能动。
另一边,秦爷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水渍。他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目光像钩子一样刮过陈渡和老鱼头,最后落在无法动弹的钟伯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光来了,路也出来了。”秦爷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带着回音,不紧不慢,“陈兄弟,看样子,还得你带头趟趟路。”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陈渡是他的下属。
三娘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愤懑:“秦爷!陈大哥伤成这样,怎么带路?!”
秦爷嗤笑一声,眼神阴冷:“那谁带?你这娘们?还是这断了腿的老家伙?或者……”他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李二狗,“这个怂包?”
他往前踱了两步,腰刀在微光下闪着寒芒。“要么,陈兄弟辛苦一下,带我们找条活路。要么……”他顿了顿,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血腥味,“咱们就都耗死在这儿。我反正烂命一条,拉几个垫背的,不亏。”
赤裸裸的威胁。他有刀,他狠,他敢赌命。而陈渡这边,老弱病残,拖家带口。
陈渡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他按住胸口,那搏动感更清晰了。他再次看向那条斜坡,看向黑暗深处。
“扶我……起来。”他对着老鱼头和三娘,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鱼头和三娘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费力地将陈渡搀扶起来。他的身体沉重,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两人身上。
“钟伯……”三娘担忧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钟伯。
钟伯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艰难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别……管我……你们……走……”
“不行!”老鱼头低吼,“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他看向李老汉和李二狗,“李老哥,二狗,搭把手,轮流背着钟伯!”
李老汉脸上露出惧色,看了看秦爷,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洞穴,嘴唇哆嗦着。李二狗更是往后缩了缩。
“废物!”老鱼头骂了一句,自己蹲下身,想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去扛钟伯,试了几下,却因为胳膊的伤使不上劲,差点两人一起摔倒。
“我来。”三娘把丫蛋往李老汉怀里一塞,“爹,看着丫蛋!”她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力气也小,咬着牙,和老鱼头一起,试图将钟伯扶到老鱼头背上。
场面一时混乱而狼狈。
秦爷冷眼看着,也不催促,只是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他在评估,评估这些人的价值,评估什么时候可以丢掉累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孟婆婆,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木棍,颤巍巍地走到水潭边,蹲下身,用手舀起一点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婆婆?”三娘疑惑地看向她。
孟婆婆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奇异的光。“这水……有铁锈味,还有……一种……硝石味儿。”她年轻时在制鞭炮的人家帮过工,对这味道熟悉。
陈渡心中一动。铁锈,硝石……这和他胸口那源自青铜古墓的冰凉感,似乎隐隐对应。
“走。”陈渡不再犹豫,示意老鱼头和三娘扶着他,迈步踏上那条湿滑的石头斜坡。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发虚,伤口剧痛。
老鱼头和三娘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走。李老汉抱着丫蛋,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李二狗看着逐渐远去的微弱光线和留在原地的黑暗,最终还是恐惧地追了上去。
秦爷见状,冷笑一声,不近不远地吊在后面,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像一头等待着猎物耗尽最后力气的狼。
斜坡向上,走起来格外费力。石板拼接得极为精密,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光线主要来自头顶,越往里走,四周越暗,只有脚下石板还反射着一点微光,让人不至于完全迷失方向。
空气里的霉味淡了些,那股铁锈和硝石的味道却越来越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极其低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嗡鸣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陈渡胸口那冰凉的搏动,与这嗡鸣声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让他更加难受,脸色苍白如纸。
“陈大哥,你怎么样?”三娘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担忧地问。
陈渡摇了摇头,说不出话。他的全部精神,都用来对抗身体的不适和感知周围的环境。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斜坡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边缘,立着几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布满锈蚀痕迹的青铜巨柱,柱身上缠绕着早已枯死、却依旧保持原有形态的怪异藤蔓化石般的东西。
而在平台中央,光线勉强能够照到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座建筑的轮廓!
那是一座完全由青铜和巨石混合搭建的……殿宇?或者说,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工坊?它大部分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部分残破的墙壁和几根倾颓的巨柱,风格古朴、厚重,充满了非人间的神秘与压迫感。许多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青铜管道从建筑内部延伸出来,如同巨蛇,有的没入地下,有的攀上穹顶,消失不见。
“我的亲娘哎……”老鱼头看着这超乎想象的景象,张大了嘴巴,忘了胳膊的疼。
李二狗直接腿一软,坐倒在地。“这……这是阎罗殿吧……”
就连后面跟着的秦爷,也停下了脚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凝重之色。他走南闯北,盗过墓,见过些世面,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宏伟、如此诡异的地下构造。
陈渡看着那青铜建筑,胸口的冰凉感几乎要炸开,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混杂着莫名的恐惧,席卷了他。是这里……就是这里……和那水下的古墓,同出一源!
“看那里!”三娘眼尖,指着建筑侧面一个坍塌大半的入口,入口上方,似乎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青铜匾额,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非篆非隶的古字。
没人认得那几个字。
但就在那入口附近,散落着一些东西。不是枯骨,而是几具更加现代的人类骸骨!衣服早已烂光,但旁边散落着生锈的腰刀、断裂的弓,以及……几顶破败的、明显是前朝官兵式样的范阳帽!
“是官兵!”老鱼头失声道,“看这样子,死了有些年头了!”
这里,很多年前,就有官府的人进来过!而且,没能出去!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秦爷眼神闪烁,他快步走到那些骸骨旁,用刀尖拨弄了几下,捡起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锈蚀严重的铜牌,上面隐约可见“漕运……巡河……”的字样。
“呵,”秦爷冷笑一声,将铜牌扔在地上,“看来官家的人,也不顶用。”
他抬头,目光重新锁定陈渡,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陈兄弟,这地方邪门,但也肯定有宝贝,或者出路。你,进去看看。”
他要用陈渡,去探这龙潭虎穴。
陈渡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仿佛一张巨兽的嘴。胸口的冰凉搏动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牵引感?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老鱼头和三娘死死扶住他。
“他这样进去就是送死!”三娘冲着秦爷喊道,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秦爷不为所动,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腰刀,刀尖指向无法动弹的钟伯,以及李老汉怀里的丫蛋。
“要么他进去,要么,我先宰两个,给你们减减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