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公这回是真舍了力气,那破槽舞得虎虎生风,舢板像支离弦的箭,贴着黑黢黢的水面,直往下游窜。夜风刮在脸上,带着水沫子,冰凉刺骨。哑巴立在船头,像尊石雕,肩头的伤也顾不得包扎,只死死盯着前方墨染般的河道,和两岸模糊退去的憧憧黑影。
三娘在舱里,紧紧搂着丫蛋,孩子早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傻了,连哭都忘了,只把小脸埋在她怀里瑟瑟发抖。三娘自己的心也跳得像擂鼓,看看船头哑巴带血的背影,又看看身边气若游丝的陈渡,只觉得这刚逃出地府,转眼又落进了另一张罗网里。
陈渡歪在棚壁上,双眼紧闭,脸色在摇晃的船灯下,白里透青,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未擦净的血沫子。方才那奋力一捅,像是把他最后一点元气也耗尽了。只有按在胸口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透着一股不甘心的执拗。
船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河道渐渐收窄,两岸不再是荒滩,而是无边无际、比人还高的芦苇荡。风吹过苇丛,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有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老船公放缓了槽,舢板悄没声儿地滑入一条极隐蔽的苇荡水道。这里的芦苇长得格外茂密,船身擦着枯黄的苇秆前进,发出沙沙的轻响。七拐八绕,直钻到苇荡深处,眼前竟豁然出现一小片被芦苇环抱的静水湾。
水湾边上,有个用旧木板和芦席搭成的窝棚,一半架在水上,一半陷在泥里,看着比老船公那舢板还要破败不堪。
“到了。”老船公停了槽,将船缆系在窝棚边一根歪斜的木桩上,喘着粗气道,“这地界儿,鬼都不来,你们暂且躲着吧。”
哑巴先跳上岸,四下里扫视一圈,确认安全,才回身将陈渡背起,小心翼翼地挪进那低矮的窝棚。三娘抱着丫蛋也跟了进去。
棚子里一股子霉味和鱼腥气,地上铺着些干芦苇,角落里堆着个破瓦罐和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烂家什,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哑巴将陈渡放在干草上,探了探他的鼻息,眉头锁得更紧。他示意三娘照看着,自己则转身出了窝棚,很快,外头便传来他撕扯布条和撩水清洗伤口的声音。
三娘借着棚顶缝隙透下的微光,看着陈渡那毫无生气的脸,心里头又酸又涩。她拿出水囊,想再给他润润嘴唇,却发现那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正在这时,窝棚外传来脚步声,是那老船公。他提了个黑乎乎的瓦罐进来,往地上一放,闷声道:“里头有点干净的雨水,将就着用吧。我去寻些吃的。”说完,也不等回话,又转身钻出了窝棚,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芦苇丛里。
三娘忙用瓦罐里的水,蘸湿了衣角,给陈渡擦拭脸颊和嘴唇。水很凉,陈渡似乎被激了一下,眼皮颤动,竟又缓缓睁开了。
他的眼神先是涣散,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身处何地,也看清了三娘脸上的忧急。
“哑巴……呢?”他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在外头包扎伤口呢。”三娘忙道,“陈大哥,你觉得咋样?”
陈渡摇了摇头,没回答,只是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这处栖身的窝棚。他的目光在那破瓦罐和干芦苇上停留片刻,最终望向了棚外那被芦苇遮挡的、灰蒙蒙的天空。
“暂时……安全了。”他喃喃道,像是说给三娘听,又像是安慰自己。
哑巴处理完伤口,也弯腰走了进来。他肩头的伤已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好,血是止住了,但那布条下仍隐隐透出暗红。他看了看陈渡,又看了看空空的瓦罐,沉默地转身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几支洗净的芦根回来,递给三娘。
三娘明白,这是让陈渡嚼点芦根,润润嗓子,补充点水分。她小心地掰了一小段,塞到陈渡嘴里。陈渡费力地咀嚼着,那清苦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让他干得冒烟的嗓子稍稍好受了些。
丫蛋也饿得直啃手指头,三娘只好也掰了段芦根给她。孩子嚼了两下,嫌苦,吐了出来,瘪着小嘴要哭。三娘心里头发苦,却也只能搂着她轻轻拍着安抚。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苇荡里起了薄雾,鸟叫声此起彼伏。老船公一直没回来,也不知去寻什么吃食,寻到何处去了。
哑巴守在窝棚口,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门神。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陈渡胸口,那膏药遮掩的地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凝重。
陈渡歇了这一阵,精神似乎好了些许。他看向哑巴,用眼神询问他肩头的伤势。
哑巴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陈渡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那些混混……不像是偶然撞见。”
哑巴眼神一凛,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此事蹊跷。
“码头上……有人认得我们。”陈渡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分析,“或者……认得老船公的船。”
哑巴再次点头,表示同意。他伸手指了指下游方向,又做了个“尽快离开”的手势。
陈渡叹了口气:“走……自然要走。可我这身子……咳咳……须得……弄些药。”
哑巴看了看陈渡那油尽灯枯的模样,又看了看三娘和饿得没精打采的丫蛋,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对三娘做了个“留守”和“警惕”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我去去就回”的动作。
三娘吓了一跳:“哑巴兄弟,你还要出去?太危险了!”
哑巴态度坚决。他走到陈渡身边,从怀里掏出那柄短铁钎,塞到陈渡手里,又指了指窝棚外茂密的芦苇荡,意思是若有危险,可藏身其中。
陈渡握着那冰凉的铁钎,看着哑巴,缓缓点了点头:“小心。”
哑巴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便没入了晨雾弥漫的芦苇丛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窝棚里,又只剩下三娘母女和重伤的陈渡。四周寂静下来,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偶尔的水鸟啼鸣。
三娘的心,又悬了起来。这茫茫芦荡,哑巴一去,吉凶难料。陈大哥的伤,丫蛋的饿,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危险,像几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半截苦涩的芦根,又看看昏昏沉沉的陈渡和怀里面黄肌瘦的孩子,一股巨大的无助感涌上心头。
这逃出来的日子,怎的比那地底下,还要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