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虽暂歇，但寒意更甚，吸入肺部的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冷冽。苻坚在影狼及十名精锐的簇卫下，沿着覆着薄雪的山脊，向着下方山谷中那片庞大的羌人寨落稳步走去。郝晷紧跟在他身侧，呼吸因紧张而略显急促，但仍尽职地低声快速补充：“陛下，看寨墙图腾狼首狰狞，应是陇西有名的白狼羌一部。其先辈首领曾受前朝册封，部众骁勇，且…且与姚弋仲、姚苌父子并非同支，甚至早年为争夺草场多有龃龉。此部现任酋长名为弥姐亭，据说性情剽悍而多疑，但重诺言，好勇力，并非一味趋炎附势之辈。”
苻坚微微颔首，脑海中飞速调取并整合着信息。不是姚弋仲直系，甚至与姚苌有旧怨？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大大降低了对方立刻翻脸动手的可能性。但“剽悍多疑”、“好勇力”也意味着交涉必须格外谨慎，既要展示力量，又要给予足够的尊重和实实在在的利益。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这寨落的规模与气势。粗大原木和石块垒砌的寨墙高达近两丈，墙头望楼之上，持弓羌人武士的身影清晰可见，目光警惕地俯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寨内人声、牲畜声鼎沸，显示出部落的旺盛生机。紧闭的寨门前，矗立着几根雕刻着苍狼啸月图案的图腾柱，狼眼镶嵌着黑曜石，在雪地微光中显得格外森然。
“稳住。”苻坚低声吐出两个字，既是告诫部下，也是提醒自己。
他们的出现，早已惊动了寨子。一声尖锐悠长的骨哨划破寒冷空气，寨墙上瞬间涌出更多羌人武士，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寒芒。一名头戴厚实皮帽、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小头目用生硬却充满威胁的汉语高声喝问：“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到我们白狼寨的地盘想干什么？！” 弓弦被拉紧的吱嘎声令人心悸。
郝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依循羌人礼节抚胸躬身，然后用流利的羌语扬声回答（苻坚能听懂大意）：“尊贵的白狼羌勇士！请勿误会！我们是从东方避祸而来的行旅，绝非歹人！我家主人乃关中大族‘苻’氏子弟，久闻白狼羌部勇士之名，酋长弥姐亭头领更是英雄了得！今日路过宝地，风雪交加，人马困顿，特来拜会头领，愿以公平之价，求购些许粮草御寒之物，并请教通往西方之路，绝无恶意！” 他依旧谨慎地模糊了苻坚的真实身份。
那羌人头目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苻坚等人虽沾满血污泥泞却依然能看出制式精良的铠甲、锋利的兵刃，以及他们即便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和冷冽的眼神，嗤笑道：“避祸？带着这样的盔甲刀剑避祸？我看你们像是吃了败仗的官兵！说！是秦是燕？还是哪来的流寇？想骗开我们寨门，休想！”
气氛瞬间绷紧！影狼的手无声地搭上了环首刀的刀柄，十名悍卒气息沉凝，脚步微错，已成隐隐护卫犄角之势。寨墙上的羌人弓箭手也将弓弦拉得更满，箭头微微调整，锁定了下方众人。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苻坚动了。他轻轻推开身前的郝晷，缓步上前，竟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完全暴露在无数箭矢的威胁之下。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羌人头目，甚至缓缓扫过寨墙上每一个紧张的羌人武士。那是一种久居人上、俯瞰苍生自然而然的威严气度，绝非寻常豪强子弟所能伪装。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握拳，不轻不重地叩击自己左胸心脏位置三下，然后摊开手掌，掌心向天，目光坦荡地望向墙头。这是一个融合了羌人表示“以心示人”的礼节和通用“坦诚无欺”手势的动作，是出发前他根据郝晷的描述临时构思的，赌的是对方能理解其善意。
这个陌生却庄重、带着古老仪式感的动作，让寨墙上的羌人武士们明显一愣，敌意稍减，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苻坚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压过寒风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用的是汉语，由郝晷同步翻译：“...这位勇士…眼力不凡。我们…确是…败军之人。”
坦诚，有时是最高明的策略。他直接承认了最敏感的一点。
“...秦室倾颓，豺狼当道。我等…不愿同流合污，只得…弃守东归，欲往西边…寻一条活路，他日…再图匡复。” 他话语简洁，却勾勒出一幅悲壮而令人不免生出几分同情的画面，并将自己置于“正义撤退”的位置。“...久闻…白狼羌…雄踞陇西，自重自强，不附炎势，弥姐头领更是…豪杰之辈。故…冒昧前来，非为乞怜，实为…交易。用我们手中…尚存的精铁、兵刃、盐块…换一顿饱饭，几件皮袄，指明前路。若头领…觉得不便，或信不过我等着，我等…即刻转身便走，绝不…叫贵部为难！”
他话语落下，山谷中出现片刻寂静，唯有寒风呼啸。羌人们低声议论着，显然被这番不卑不亢、暗含恭维（赞其雄踞自重）、又给出实际利益且不留威胁的话语打动了。更重要的是，苻坚身上那种无法掩饰的领袖魅力和坦然态度，让他们不敢轻视。
那头目脸上的凶悍之气消退了些，犹豫地回头望了望寨内方向，似乎得到了某种指示，这才转回头，沉声道：“你们等着！不许乱动！我去禀报弥姐头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寒冷。苻坚负手而立，任由寒风吹动他破损染血的披风，身形如山岳般岿然不动，仿佛不是站在敌人环伺的寨门前，而是在接受臣民的朝拜。影狼等人则始终保持最高警戒，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任何可能的异动。
终于，沉重的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推开一道可容数人通过的缝隙。那头目再次出现，身后跟着几位身穿厚实皮袍、眼神精明的老者，以及一位身材极为魁梧雄壮、仿佛一头人立巨熊般的羌人大汉。他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庞棱角分明，虬髯戟张，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带一股野性与威势，身披一领罕见的白狼皮大氅，身份不言而喻——白狼羌此部酋长，弥姐亭。
弥姐亭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上下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苻坚，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被强者吸引的本能好奇。他同样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狼狈的年轻人，体内蕴藏着绝非普通的能量和气势。
“你说，你是关中苻氏的人？”弥姐亭开口，汉语带着浓重的羌人口音，却洪亮有力，震人耳膜，“哪个苻？可是跟长安城里那个…落了难的天王一家？” 他的问题依旧直接而犀利，带着试探。
郝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苻坚却面色不变，甚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坦然与落寞的笑意，迎着他的目光，清晰答道：“...不错。朕…便是苻坚。”
“朕”字一出，如同惊雷落地！尽管已有猜测，但当苻坚亲口承认，还是引发了羌人一阵巨大的骚动！惊呼声、抽气声、武器磕碰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震惊、不可思议、审视，乃至一丝隐藏的贪婪（若能擒获前朝天王…）。弥姐亭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虬髯微颤，死死盯住苻坚，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他的灵魂，判断这话的真伪与背后的底气。
苻坚坦然承受着所有目光，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与疲惫：“...天王…已是旧日虚名。如今…不过是一…败军之将，领着一群…不肯离散的忠义之士，欲向西方…觅一线生机。头领…若是觉得苻坚这项上人头尚值些价钱，欲取之…去向慕容垂，或是…那姚苌，” 他提到姚苌名字时，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弥姐亭的目光微妙地闪烁了一下，“...换取富贵功名…现在…便是机会。” 他再次张开双臂，毫无防备，“...只是…朕这些兄弟，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纵然今日力竭战死于此，亦能让你白狼寨…血流成河，元气大伤。为一份或许得不偿失的厚赏，赌上部落儿郎的性命与根基…头领…是聪明人，自会…权衡。”
以退为进！赤裸裸的阳谋！他将一个残酷的选择题抛给了弥姐亭：是赌上巨大伤亡抓捕或杀死一个价值可能已大打折扣（因秦已崩溃）、且会结下死仇的前天王，还是进行一场看起来公平且能立刻增强部落实力的交易？
弥姐亭的脸色阴沉变幻，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他身后的老者们也在激烈地低声争论，声音压抑却急切。显然，苻坚的话精准地命中了要害。羌人部落崇尚勇武与实惠，但也极度重视实际利益和部落生存。为了一个落魄帝王和一支看起来就极不好惹、必会死战到底的精锐死磕，无论成败，代价都太大了。更何况，慕容垂和姚苌，对他们白狼羌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主人。
良久，弥姐亭猛地一抬手，止住了身后的所有声音。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目光复杂地重新看向苻坚，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带着几分野性的赞赏和决断：“哈哈哈！好！好个苻坚！落到这步田地，骨头还这么硬！气魄不减当年！我弥姐亭佩服！”
他笑声一收，虎目灼灼：“拿你去请功？我白狼羌的汉子，还没下作到那份上！慕容垂、姚苌…哼！” 他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屑与疏离。“既然你苻天王看得起我弥姐亭，敢亲自来我寨前说话，又愿意拿出真东西来换，我白狼羌也不是吝啬鬼！请进寨说话！不过…”他目光扫过影狼等护卫，“…规矩不能坏，进我大帐，护卫不得超过五人。”
风险依旧存在，但这已是巨大的突破！
苻坚毫不犹豫：“...客随主便。” 他点了影狼和另外四名最精锐的护卫，“...郝晷，随朕入内。其余人…原地等候，未有朕令，妄动者…斩！” 最后一句，既是命令部下，也是说给弥姐亭听，表明自己对其部落安全的“尊重”和对部下的绝对控制力。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苻坚带着寥寥数人，坦然步入了那扇沉重的寨门，走向羌人酋长那充满野性与力量气息的大帐。
帐内燃着巨大的牛油火盆，温暖而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烤羊肉、奶腥和皮革混合的独特气味。众人分宾主在铺着厚实兽皮的矮榻上落座。羌人侍女端上滚烫、咸腥的奶茶和大块烤得焦香的羊肉。
真正的谈判正式开始。郝晷作为主要通译，谨慎地周旋。苻坚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他提出用随身携带的部分精良武器（锋利的环首刀、力道强劲的骑兵弩）、防御出色的铁札甲（从慕容麟处缴获）以及比黄金还珍贵的盐块，交换急需的粮食（青稞炒面、肉干）、御寒的皮毛（羊皮、狼皮），以及最重要的——熟悉陇西地形、能带他们安全避开各方势力、直达略阳的可靠向导！
弥姐亭对精良的武器装备和盐块显然极为心动，这都是能立刻提升部落战斗力和生活品质的硬通货。但他也极其精明地讨价还价，并不断旁敲侧击，试探苻坚的虚实和未来的打算。
“…略阳？”弥姐亭撕咬下一大块羊肉，咀嚼着，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地方现在乱得很，几伙人抢来抢去，氐人、羌人、还有从东边跑来的溃兵…天王想去那儿立足？怕是难得很。”
“…浑水…方能摸鱼。”苻坚抿了一口辛辣的奶茶，语气平淡却自信，“...白狼羌…雄踞此地，兵强马壮，难道…就甘愿…永远困守这山谷，看他人脸色行事？” 他轻轻一句话，却像一颗种子，精准地投向了弥姐亭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野心。
谈判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双方达成协议：苻坚用十五副铁甲、四十把优质环首刀、三架强弩和一小袋洁白的盐，换取可供四百人食用半月的粮草、六十张处理好的羊皮、十张狼皮，以及两名对通往略阳的所有小路了如指掌、经验丰富的羌人老猎人作为向导。
此外，苻坚还私下赠予弥姐亭一柄来自慕容麟的、镶嵌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华丽波斯弯刀（珍贵战利品），作为个人礼物和“勇武的象征”。弥姐亭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弯刀华丽的刀鞘和锋利的刀刃，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喜爱与满意之色。
当苻坚一行人安全走出寨门，身后跟着满载粮草皮毛的羌人驮队和两名眼神精明、饱经风霜的羌人向导时，留守在远处林间的将士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仅化险为夷，竟然还真的换到了如此丰厚的急需物资和至关重要的向导！
弥姐亭甚至亲自送到寨门口，拱手道，声若洪钟：“苻天王，就此别过！愿山神保佑你前路平安！” 眼神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赏、算计和“但愿以后不是敌人”的复杂情绪。
苻坚在马上回礼，深深看了弥姐亭一眼：“...今日援手之情，苻坚…记下了。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这话，同样意味深长，留下无限可能。
队伍再次启程，有了充足的补给、温暖的皮毛和可靠的向导，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脚步也变得坚定有力。离开白狼寨足够远后，郝晷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道：“陛下真乃神人也！方才情势千钧一发，尤其是您自曝身份时，臣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万一那弥姐亭…”
苻坚望着前方被积雪覆盖的、在向导指引下清晰起来的蜿蜒小路，目光幽远：“...风险…永远与机遇并存。弥姐亭…是枭雄，非蠢人。他知…杀我…弊远大于利。结个善缘，得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还能给自己…多留一条路，对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冷冽的笑意，“...而且，他听闻姚苌之名时…那瞬间的沉默与不屑…已然告诉了我…很多。”
就在队伍即将消失在山道拐角时，白狼寨高高的望楼上，弥姐亭抚摸着怀中那柄华丽的波斯弯刀，对身边一位心腹老者低声道：“告诉下面的人，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苻坚…呵，真龙即便落了难，鳞爪也不是土蛇能比的。这世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苻坚，则在心中默默修正着未来的蓝图。略阳之后，这陇西的羌胡各部，或许不再仅仅是需要防范的边患，更可以成为……一股能够争取、用以制衡甚至反制姚苌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