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书房内那柄剑仍横陈于案,剑脊黑线在微明中似有若无地起伏,如同沉眠巨兽的脉搏。我未曾合眼,只将指尖压在剑柄底部那道裂隙之上,感受那粒种子般的存在——它不再震动,却温热如血。
门无声开启,翁斯坦踏入时铠甲未卸,靴底沾着昨夜染坊残液的腥气,在石砖上留下两道暗色拖痕。他身后没有哈维尔,只有三位将军的影子投在墙上,长短不一,却都挺直如矛。
“您昨夜未眠。”翁斯坦声音低沉,不似询问,倒像确认一件已成事实的战报。
我未答,只将手收回。掌心并无汗,只一层细密的冷意,仿佛那剑柄吸走了体温。
“我们谈过了。”他说,“不止是我。”
他走到案前,目光扫过剑身,停顿片刻,再抬眼时已无迟疑:“贵族的根须早已扎进神国骨髓,如今更在暗处结网。若再不动手,等到火从地底燃起,便不是扑灭二字能解决的事。”
我望向他身后三人。其中一人曾是威尔斯旧部,此刻却率先点头。另一人曾因边税问题与我争执数月,如今也垂首不语。最后那位,是负责东部防线的老将,手指粗粝如树皮,此刻却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你们要什么?”我问。
“不是我们要什么,”翁斯坦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边缘磨损,显然是仓促写就,“而是神国不能再等。这份上书,由十二位将军联名签署,要求对边陲贵族实施三策:其一,收回私兵编制权;其二,彻查近三年内所有贵族领地异动;其三——”他顿了顿,目光如钉,“允许我们以军令代王令,先行拘押可疑者。”
我接过羊皮纸,触感粗糙,墨迹未干,显然是今晨刚刚完成。纸上签名密布,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但每一笔都带着决意。
“你们不怕激起反叛?”我轻声问。
“我们怕的是什么都不做,等某一天醒来,发现初火已被偷走。”翁斯坦的声音不高,却让身后三人同时挺直脊背。
我缓缓展开羊皮纸,目光掠过那些名字。其中有几位,曾在我面前为贵族辩护,称其为‘神国之柱’。如今他们却写下‘斩断腐柱,方可筑新梁’。
“你听到了什么?”我忽然问。
翁斯坦一怔,随即明白我在问什么。他低声说:“不止是传言。我派去南城的人回报,有贵族私宅夜间燃起蓝焰,气味与染坊残留物相似。还有人看见,某些商队运入的货物并非粮食,而是装满陶罐的液体,封口用的是蛇鳞胶——那是旧蛇社才懂的配方。”
我没有追问细节。这些话不是证据,却是火种。一旦点燃,便无法收回。
“你认为,威尔斯只是孤身一人?”我又问。
“不可能。”翁斯坦摇头,“他背后有人。不止一个。我甚至怀疑,有些我们以为忠诚的将领,其实早已在暗中点头。”
我沉默良久,终于起身,绕过长案,走向窗边。窗外天色渐亮,但云层厚重,压得城池喘不过气。远处钟楼尚未敲响晨钟,可空气里已弥漫着铁锈般的味道——那是风暴前的征兆。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背对着他们,“一旦签署此令,便是将军与贵族之间的宣战书。不再是劝诫,不再是警告,而是刀锋抵喉。”
“我们知道。”翁斯坦上前一步,“但我们更清楚,若您不下令,我们也会自己动手。”
我没有回头。这句话不该出自他口中,可此刻却理所当然。他不再是单纯的战士,而是一个看清局势的谋士。他的忠诚未变,只是方式变了。
我转身,将羊皮纸放回案上,恰好盖住那粒黑色种子。它不再滚落,仿佛被纸张的重量镇住。
“谁起草的?”我问。
“是我。”那位老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儿子死在小隆德,不是死于叛军之手,而是死于一场‘意外’的毒箭。那支箭上有鹰首纹——威尔斯家族的标记。”
我没有追问真假。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不再等待。
翁斯坦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肩后的剑架上。那里挂着另一柄剑,是我年轻时用过的战刃,如今锈迹斑斑,却仍锋利。
“那柄剑,”他忽然说,“昨夜您放在东向的位置,对吗?”
我点头。
“它映出的倒影……是不是有些扭曲?”
我猛地看向他。这不是常人能注意到的细节。除非他也曾彻夜未眠,站在同样的角度,盯着同样的光影。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右手,缓缓摘下头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额角,那里有一道旧伤,蜿蜒如蛇。他用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疤,动作缓慢,却带着某种仪式感。
“因为我梦见它。”他说,“梦里,那柄剑自己拔出了鞘,剑尖指向东南方——正是那座藤蔓缠屋的方向。”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清醒。
我走向剑架,取下那柄旧剑。剑身沉重,锈迹之下仍有寒光。我将其横置掌心,如同昨日对待那柄神秘之物。
翁斯坦没有阻止我。他只是看着,眼神坚定如铁。
我闭上眼,用拇指摩挲剑脊。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凹痕,是我当年与古龙作战时留下的。如今,那凹痕竟微微发热,像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唤醒。
当我睁开眼时,翁斯坦已单膝跪地。其余三位将军紧随其后,动作整齐划一,铠甲碰撞声在静室中回荡如鼓。
“请陛下准奏。”翁斯坦低声道,“将军们愿以血为誓,清君侧,护初火。”
我没有立刻回应。我只是低头看着那柄旧剑,剑尖微微颤动,指向东南—— 仿佛它早已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