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弥漫,石阶湿冷。我踏过神殿前的长阶,披风边缘已凝满露水,沉重如铁。殿门未闭,青铜火盆中余烬微红,映出内殿一角。我立于门外,未即入内,先将盾牌卸下,置于阶侧——此非战时姿态,而是臣属面君之礼。
殿内烛光摇曳,王座高踞。他端坐其上,未着冠冕,仅以初火结晶束发,面容在光影间显得深不可测。我缓步上前,行至王座前三步止步,单膝触地。
“小隆德之民,井未清,屋未立,饭未温。”我启声,声音低而稳,“然王言已传,泥板尚存于祠堂残垣,有老者日日拂尘。”
他未动,亦未问。
我继续道:“城中孩童敢近我盾,然成人多闭户。街角有涂鸦,以焦炭书‘火熄者,神弃之’。我以剑改其字,成‘火续者,神守之’。翌日,一老者立于旁,默然良久,终点头离去。”
他指尖轻叩王座扶手,节奏缓慢。
“北岭旧祠方向,夜有微光。”我顿了顿,“非炊火,非灯烛。有流民言,见人影持盆而行,入林不出。我遣信使伪作饥民,混入施粥点,闻其言‘夜巡人不穿甲,却知军情’。问其何人,皆避而不答。”
他目光微动,仍不语。
“我在王命碑基刻‘安’字,白日示众。当夜归返,见字覆灰。拨灰查之,得断箭一节,箭羽染黑,杆上刻‘7-12’。”我从怀中取出布包,解开,将箭节置于案前。“非此次平乱所用批次,亦非边防现役制式。”
他终于伸手,以指腹抚过刻痕,三息后收回。
“四贵族离殿时,你皆在侧?”他忽然问。
“是。”
“威尔斯接过残魂,可曾踏足王座阶梯?”
“未登阶。然其手离水晶匣时,袖口扫过第三级石面。”
他闭目片刻,再睁时目光如刃:“他谢恩时,可曾抬头?”
“未抬头。然其退下时,回望残魂三息。”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火盆中木炭轻裂。
“城中可有异声?”他问。
我喉间微紧。那夜,我在废屋间巡行,忽闻孩童低吟,声如梦呓。词句破碎,却有一句清晰入耳:“冠冕将倾,火自西燃。”我不动声色,命随行文书记为“病童呓语”,未作深究。
“有。”我答,“孩童病中言语错乱,提过旧龙祷文片段。未录全文,恐扰民心。”
他凝视我,目光深不见底。
“你未录全文。”他重复,非问。
“是。”
“那你可知下句?”
我沉默。
他缓缓开口:“灰烬重聚,王座无主。”
我抬眼,与他对视。那一刻,无需言语。他知道我听过,我也知他早已洞悉——此非偶然,亦非疯语。
“井底泥中得布帛残片,纹似祭司袍,焦痕呈放射状。”我取出另一物,薄绢包覆,展开后仅指甲大小,边缘焦黑。“非战火所致,似人为点燃后投入井底。”
他接过,置于烛光下细察。火焰映照其侧脸,轮廓如刀削。
“有人欲使民信:神国纵火,弃民于乱。”
“是。”
“威尔斯封地距小隆德七日路程。”他低语,似自问,“他归程可有延误?”
“据报,三日前已抵府邸。未见异动。”
他将布片放回案上,手指轻压其角。
“暂缓二次巡查。”他下令,“遣平民信使,混入市集,只听流言,不问根源。若有提及‘旧祠’‘夜火’‘龙纹陶片’者,记其言,返报。”
“遵命。”
“你仍驻原职。”他补充,“若小隆德井水变赤,即刻来报。”
我低头应诺。
他起身,绕过王座,行至殿角暗柜前。柜门开启,取出一枚青铜符牌,置于案角。牌面刻“禁火令”三字,边缘磨损,显是久藏之物。他未解释,仅道:“此物不必示人,亦不必提及。”
我目光微滞。
他转身,从内袍取出另一物——一枚暗纹护符,形如盾徽,质地非金非石,触之微温。他递来。
“持此物,可避夜魇侵扰。”他说。
我接过,护符贴掌,竟有细微震颤,似与血脉共鸣。
“是。”
他凝视我片刻,终道:“去吧。”
我转身,步向殿门。披风拂地,未及拾盾,忽闻其声再起。
“哈维尔。”
我止步,未回首。
“北岭旧祠……你可曾入内?”
“未曾。仅据流民所言,知其方向有异。”
他未再言。
我拾盾,步出殿门。夜雾更浓,石阶湿滑。我握紧护符,指节发白。它仍在震,频率渐强,仿佛感应到某种远地的脉动。
我踏上长阶,未回头。身后神殿灯火渐远,唯有护符在掌中持续微颤,如同初醒的心跳。
井水未赤,夜火未熄,而火脉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