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夜晚，城市华灯初上。回到林浩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先前在律师事务所里强撑起来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紧张感退潮后，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悬在半空的无措。
陈静萱踢掉鞋子，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客厅那张略显陈旧的布艺沙发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只被抽走了骨头的小猫。“浩哥，我感觉……好累哦。”她软糯的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他们根本不想跟我们谈嘛，就是在敷衍我们。”
林浩沉默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她。他自己也拧开一瓶，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的焦躁。
“不是敷衍，”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分析道，“他们只是在权衡。我们的要求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需要时间评估我们的决心，以及……让步的可能性。”这些话，一半是说给陈静萱听，一半也是在说服自己。高婕律师在谈判结束后通过电话简短地跟他们沟通时，也是类似的判断——僵持是预料之中的情况，关键是看后续哪一方先撑不住。
“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啊。”陈静萱坐起身，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茶几上那本套着自制书皮的杂志，“只剩下三周了……他们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啦。”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浩努力维持的平静。签证的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让那根头发丝显得更加岌岌可危。
“我知道。”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矿泉水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社恐的本能让他厌恶这种充满不确定性和对抗的局势，他宁愿面对一百行复杂的代码，也不愿面对李总那种看似和气实则精明的商业笑容。但这一次，他无处可逃。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身：“饿不饿？我们先吃点东西。”
现在不是沉浸在负面情绪里的时候，他得照顾好她，也得……想办法。
“嗯。”陈静萱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
林浩打开手机外卖App，习惯性地想点常吃的那家卤肉饭，手指却顿了顿，抬眼问她：“想吃什么？今天……吃点好的？”他想用这种方式，稍微提振一下两人的士气。
陈静萱歪着头想了想：“我想吃……酸菜鱼！要很酸很辣的那种！”仿佛想用强烈的味觉刺激，冲淡心里的憋闷。
“好。”林浩很快下单了一份双人酸菜鱼套餐，外加了两份冰粉。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陈静萱拿出手机，无意识地刷着短视频，眼神却没有焦点。林浩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重新翻看着高婕律师团队发给他的那份合约分析电子版，试图从字里行间再找出一些可能的突破口，或者预判平台方可能做出的反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压的沉默，只有手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直到外卖小哥的电话打破寂静。
热腾腾、散发着诱人酸辣香气的酸菜鱼摆上餐桌，红色的汤汁里浸泡着雪白的鱼片，上面撒着鲜红的辣椒和翠绿的香菜。这浓郁的色彩和香气，似乎终于驱散了一些屋内的沉闷。
“哇！看起来好好吃！”陈静萱拿起筷子，眼睛亮了一下，暂时把烦恼抛到了脑后。
林浩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把米饭递给她，自己也盛了一碗。
两人埋头吃了几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也似乎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浩哥，”陈静萱咽下一口滑嫩的鱼片，被辣得吸着气，用手扇着风，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星动平台最后就是不答应修改合约，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签那个‘卖身契’吗？”她说到“卖身契”三个字时，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后怕。
林浩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会签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高律师分析过，那份合约里的陷阱太多。独家经纪权和天价违约金，一旦签下去，未来几年你几乎就被他们牢牢捆死了。直播行业变数太大，如果发展不顺，或者平台后期资源跟不上，我们连退路都没有。甚至可能……赚的钱还不够赔违约金的。”他回想起高婕律师冷静地指出那几个条款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时，背后不禁泛起一阵凉意。
“那……签证怎么办？”陈静萱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总会有办法的。”林浩看着她，眼神坚定，“高律师也提到，可以尝试寻找其他正规的、有资质办理工作签证的经纪公司或者文化公司。虽然时间紧，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赵晓薇之前不是给过一个她表姐的联系方式吗？说是做留学移民咨询的，也许可以问问看，有没有其他合法的途径。”
他其实不太想动用这层关系，潜意识里觉得欠赵晓薇人情会让他和她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但事到如今，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都不能放过。
陈静萱听到“赵晓薇”的名字，小巧的鼻子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对吼！还有李姐！我们可以问问看！”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积极一点。
“嗯，明天我再仔细研究一下其他公司的信息，也……联系一下李姐看看。”林浩点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动用赵晓薇这边的资源，和欠下夏诗涵的律师人情，究竟哪一边带来的压力更大。似乎无论哪边，都让他有种身不由己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林浩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示有新的微信消息。
他拿起来一看，是夏诗涵发来的。
内容言简意赅，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谈判结果？」
林浩看着那四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夏诗涵那张冷艳而淡漠的脸。她似乎总能精准地掌握事情的进展。这种无所不在的“注视感”，让他非常不适。
他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如实相告？似乎是在向她求助或者汇报。不回复？显然更不明智。
陈静萱探过头，也看到了那条消息，撇了撇嘴：“她消息还真灵通诶。”
林浩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打字回复：
「暂时僵持，平台需要内部讨论。」
消息发出去后，几乎没等到十秒钟，夏诗涵的回复就来了：
「意料之中。平台套路，拖延施压。需要介入施压吗？」
后面跟着一个看似随意的表情符号，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林浩的手指僵住了。介入施压？以夏诗涵的能量和手段，如果她愿意，或许真的能迫使星动平台让步。但那样一来，他和陈静萱就彻底被绑上了她的战车，欠下的人情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而且，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后续必然会有更苛刻的“合作”条件在等着他们。
他几乎能想象到夏诗涵提出“介入”时，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漠表情。
「不用了，谢谢。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他深吸一口气，敲下了这行字，拒绝了这份看似诱人实则危险的“帮助”。
这一次，夏诗涵没有立刻回复。隔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机才再次响起：
「随你。律师团队费用已结，不必有负担。」
看着这行字，林浩的心情更加复杂。她轻描淡写地免去了那笔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天文数字的律师费，却又强调“不必有负担”，这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宁愿明码标价，也好过这种模糊的、未来不知要以何种方式偿还的人情债。
“她说什么？”陈静萱问。
“没什么，问我们要不要帮忙，我拒绝了。”林浩收起手机，不想再多谈。
“哦。”陈静萱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小声说，“浩哥，我们……是不是又欠她人情了？”
林浩沉默着，没有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这顿原本为了提振士气的酸菜鱼，到最后似乎也没能完全驱散笼罩在两人心头的阴霾。
……
周日一整天，两人都过得有些心不在焉。
林浩一大早就起床，坐在电脑前，开始疯狂地搜索有资质为外籍人士办理工作签证的文化传媒公司、经纪公司，甚至是一些游戏公司。他列出了一个长长的名单，然后一家家查看公司背景、口碑、以及过往是否有成功案例。
陈静萱则抱着笔记本电脑，蜷在沙发上，继续研究她的直播内容和技巧，偶尔会抬起头，看着林浩专注而紧绷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担忧。她知道，浩哥正在为了他们的未来，努力对抗着他最不擅长应付的现实世界。
下午的时候，林浩犹豫再三，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写着李姐电话和微信的便签纸。那是赵晓薇之前给他的，他一直收着，却没动用过。
他添加了李姐的微信，验证信息写了“赵晓薇介绍，林浩”。
等待验证通过的时间里，他有些坐立不安。这种主动向陌生人求助的行为，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挑战。
直到傍晚，微信才提示验证通过。
李姐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看起来很干练的职业女性半身照，朋友圈里偶尔会发一些关于留学、签证政策解读的专业文章，看起来确实很专业。
林浩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简洁地说明了情况：朋友（陈静萱）是台湾人，旅游签注即将到期，拥有王者荣耀顶尖技术和新晋主播身份，正在寻求合法留在大陆工作（最好是直播行业）的途径，询问是否有可行的方案。
消息发出去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李姐回复了，语气专业而客气：
「林先生您好，晓薇跟我提过。您朋友的情况我初步了解。单纯以游戏主播身份申请工作签证，审核周期和不确定性都较高，尤其时间这么紧。目前看，比较可行的快速通道是匹配有涉外劳务资质的正规文化公司或经纪公司，由公司作为主体申请。我这边可以帮忙留意和推荐一些靠谱的合作伙伴。另外，还有一个可能的方向，近期某省级文化交流协会有一个针对两岸青年文化交流的项目，为期三个月，结束后有机会转成长期文化交流签证，这个项目启动大概在三个月后，如果时间能衔接上，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过渡方案。具体资料我明天发您邮箱。」
这条信息很长，林浩反复看了两三遍。
有用信息有两个：一是李姐愿意帮忙推荐靠谱的公司；二是有一个三个月后的文化交流项目可能可以作为备选。
但核心问题依旧没解决——时间！
推荐公司需要时间接洽、面试、谈判，能否在短短三周内搞定一切，完全是未知数。而那个文化交流项目，还要等三个月，陈静萱的签注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
希望似乎有，但远水难解近渴。
林浩把李姐的回复给陈静萱看了。
“三个月后……”陈静萱小声重复着，眼神黯淡下去，“来不及的啦。”
“至少多了一条路。”林浩只能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我们先抓紧联系李姐推荐的公司看看。”
……
周一，工作日。
林浩不得不暂时将焦虑压在心里，回到公司上班。坐在熟悉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他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脑海里不时闪过合约条款、签证倒计时、夏诗涵冷漠的脸、赵晓薇温和的笑容，还有陈静萱依赖的眼神。
中午在公司食堂，他没什么胃口，随便打了点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没吃几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是赵晓薇。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搭配米色的休闲裤，看起来清新又得体。
“林浩。”她微笑着打招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沉重，“看你没什么精神，事情……不顺利吗？”
林浩抬起头，对上她关切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李姐的回复，知道赵晓薇肯定已经了解情况了。
“嗯，”他点了点头，没有隐瞒，“谈判僵住了，平台在拖时间。”
赵晓薇轻轻“嗯”了一声，用筷子拨弄着餐盘里的青菜，语气温和：“我大概听李姐说了。她那边推荐的公司，有联系上吗？”
“还没有，她说今天发资料给我。”林浩老实回答。
“别太着急，”赵晓薇安慰道，“李姐在业内人脉很广，她推荐的公司，至少信誉和资质是有保障的。总比……有些来路不明的机会要好。”她的话语里，似乎若有所指，但没有点明。
林浩知道她可能指的是夏诗涵那边。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赵晓薇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其实……如果真的很困难，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不一定非要局限在直播这一条路上。陈小姐那么优秀，也许有其他更适合她的机会……”她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没有继续深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林浩听出了她话里的暗示。她似乎一直在试图引导他，走向某个她认为更“稳妥”的方向。
“谢谢，我会考虑的。”林浩低声道谢，心里却更加纷乱。他不知道赵晓薇所谓的“其他机会”是什么，是否与她隐藏的背景有关。这种模糊的暗示，和夏诗涵直白的资源碾压一样，都让他感到压力。
他现在只想靠自己和陈静萱的力量，找到一个公平的、不受制于人的解决办法。但这似乎越来越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下午，林浩收到了李姐发来的邮件，里面列出了三家文化传媒公司的基本介绍和联系方式。他立刻开始着手联系，发送陈静萱的简历和直播数据。
回复需要时间，而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
林浩白天上班心不在焉，晚上回家就和陈静萱一起研究那几家公司的资料，或者盯着手机，期待星动平台或者李姐推荐的公司能带来好消息。
星动平台那边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李姐推荐的三家公司，其中一家委婉地表示近期没有招聘外籍主播的计划；另一家回复需要先看更多直播录像和数据评估；只有一家表示有兴趣，约了周四下午进行线上面试。
这似乎是一线曙光。
然而，周四上午，就在林浩和陈静萱为下午的面试做准备时，星动平台的那位运营负责人突然给陈静萱的直播后台邮箱发来了一封正式邮件。
邮件措辞官方而冷淡。
大致内容是：经公司高层慎重审议，对于陈静萱小姐方提出的合约修改意见，平台基于行业规范、风险评估及对旗下所有主播的公平性原则，无法予以采纳。平台提供的b级合约条款已是基于陈小姐当前情况所能给出的最优条件，且包含了宝贵的签证协助承诺。请陈小姐方于本周五下班前给予明确答复是否签署原合约。逾期，平台将视为自动放弃此次合作机会。
邮件的末尾，还“善意”地提醒，签证时间所剩无几，请谨慎抉择。
这封邮件，像一盆冰水，将林浩和陈静萱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浇灭。
平台的强硬，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不仅没有让步，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陈静萱看着邮件，气得眼眶都红了，声音带着哽咽，“这根本就是逼我们嘛！”
林浩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愤怒、无力、还有对未来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平台的姿态很清楚——要么接受他们的不平等条约，要么滚蛋。他们吃准了陈静萱时间紧迫，耗不起。
社恐的他，厌恶这种赤裸裸的压迫和算计，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在资本的绝对力量面前，个人的坚持和道理，显得如此苍白。
距离周五下班，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小时。
是屈辱地低头，签下那份“卖身契”？
还是硬气地拒绝，然后面对签证到期、被迫分离的结局？
或者……去向那两位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的女性求助？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