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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之争与古法新法的辩论之后,凌霜与苏芷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筑得更高、更厚了。两人在军营中各行其是,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凌霜专注于主营区的伤患调理与日常防疫,她将药王谷带来的熏蒸之法推行开来,苍术、艾叶燃烧后特有的清苦气息开始在各营房间弥漫,倒也带来几分心安。她偶尔会从黄芪或旁人口中听闻隔离区的消息,听闻苏芷那些“古怪”的实验仍在继续,听闻时而有人好转,时而有人逝去,她清冷的面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握着医书或药杵的手指,偶尔会微微收紧。

这日午后,凌霜正在主营区为一员腹部旧伤复发的校尉施针。此人名唤石勇,是军中一员猛将,落鹰涧一役中腹部被长矛洞穿,虽侥幸捡回一命,但伤口愈合一直不佳,时常疼痛,近日更是出现低热、食欲不振的症状。主营区的医官用了不少消炎生肌的方子,效果均不理想。

凌霜仔细查看了石勇的伤口,愈合处的皮肉颜色暗红,微微肿胀,触之发热,且有少量稀薄脓液渗出。她凝神诊脉,脉象弦数,舌苔黄腻。此乃余毒未清,湿热瘀阻之象。

“石校尉,你此伤拖延日久,邪毒内陷,与湿热相搏,故缠绵不愈。”凌霜声音清冷,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需以内服汤药清热利湿、化瘀排毒,辅以金针通络,引导邪外出,方可根治。”

石勇是个粗豪汉子,对凌霜这位药王谷高徒十分信服,闻言连连点头:“全凭凌姑娘做主!这劳什子伤口折腾死俺了!”

凌霜微微颔首,取过纸笔,沉吟片刻,开出一剂方子:以金银花、连翘、蒲公英清热解毒;赤芍、丹皮凉血化瘀;薏苡仁、土茯苓利湿排脓;再佐以生黄芪托毒生肌。她对自己的辨证和方药颇有信心,此方君臣佐使分明,正对石勇之症。

她亲自监督药童煎药,又为石勇施以金针,选取足三里、曲池、合谷等穴,以疏通经络,清泻湿热。施针完毕,石勇感觉腹部胀痛似乎减轻了些,对凌霜更是千恩万谢。

然而,一连两日,石勇按方服药,接受针灸,低热虽暂退,但伤口肿胀未见明显消退,渗液反而较前增多,颜色也更加浑浊,甚至带了一丝隐隐的腥臭。石勇的精神也愈发萎靡。

凌霜再次诊察时,秀眉紧蹙。她对自己的医术向来自信,此番辨证用药皆循经典,为何效果不彰,甚至似有加重之势?她反复思量方药,增减了几味药材,加大了清热解毒的力度,但石勇的情况依旧不见好转,反而在第三日夜间,突发高热,伤口周围红肿蔓延,人也陷入了半昏睡状态,时不时因疼痛而呻吟。

主营区的医官们束手无策,黄芪也被请来,查看后亦是摇头叹息:“此乃热毒炽盛,内陷营血之危象!凌姑娘方药本无不妥,奈何邪气太盛,非寻常药石所能速效……恐怕……唉……”

凌霜站在石勇病榻前,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那不断恶化的伤口,听着周围医官无奈的叹息,一颗心直往下沉。石勇是军中悍将,若因她救治不力而亡,她如何自处?药王谷的清誉又将置于何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焦虑攫住了她。她引以为傲的古法、经典,在这样凶险的病情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难道……真要……”一个她极其不愿想的念头划过脑海,但立刻被她强行压下。不,绝不能向那等“旁门左道”低头!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在旁边沉默观察、负责照看石勇的的一名老护理员,犹豫了一下,上前对凌霜和黄芪低声道:“凌姑娘,黄老军医……石校尉这情况,看着……看着有点像之前隔离区里几个伤口严重感染的弟兄前期的样子……只是他们那是中毒,石校尉这是旧伤……”

这话如同一点星火,骤然点亮了凌霜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伤口严重感染?她猛地想起之前隐约听人提过,苏芷似乎对处理这类“化脓”、“感染”的伤口很有一套,用了什么“清创”、“消毒”的法子,救活了不少人。

黄芪也恍然道:“对对对!老夫想起来了!苏姑娘之前确实处理过好几例类似的金创感染,虽起因不同,但这红肿热痛、脓液腥臭之状,确有相似之处!她那套‘无菌清创’之法,虽看着……看着吓人,但清理脓腐、控制蔓延的效果,确实显着!”

凌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要她去求苏芷?要她承认自己的古法在此时无能为力,反而要倚仗她所质疑、所反对的“新法”?这无异于在她坚守的信念高墙上,亲手凿开一个口子。

她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帐内石勇痛苦的呻吟声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的心上。医者父母心……药王谷训诫,救人为先……可是……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江蓠也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石勇的情况,眉头紧锁,目光扫过面色凝重的黄芪和脸色苍白的凌霜,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黄芪连忙将情况和自己的观察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大将军,石校尉情况危急,寻常方药恐已难挽狂澜,或可……或可请苏姑娘前来一观?她于处理此类恶疮,或有非常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凌霜身上。

凌霜感到一阵眩晕。她能看到江蓠目光中的询问与期待,也能感受到周围医官和护理员们无声的压力。石勇的生命,她自己的骄傲,药王谷的声音,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最终,凌霜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微却清晰:

“……请苏姑娘。”

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垂下眼帘,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种混合着屈辱、无奈和深深担忧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很快,苏芷被匆匆请来。她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布衣,袖口挽着,似乎刚从药房或隔离区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断工作的不悦,但在看到石勇的情况后,那丝不悦立刻被专注所取代。

她没有看凌霜,也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上前检查伤口。她俯下身,仔细查看红肿的范围、渗液的颜色和气味,甚至戴上一种奇怪的、薄如蝉翼的(鹿皮)手套,轻轻按压伤口周围。

“深度感染,伴有组织坏死和……嗯,可能是厌氧菌感染。”她快速做出判断,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需要立刻进行紧急清创手术,切除坏死组织,充分引流,并使用强效抗菌药物控制感染。否则,感染继续扩散,引发败血症,就来不及了。”

“手术?”“切除?”这些词汇让在场的传统医官们面面相觑,面露骇然。凌霜更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芷。在她的认知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动辄“切除”?

苏芷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直接转向江蓠,语气坚决:“大将军,需要一间相对干净、光线好的帐篷作为临时手术室,立刻准备沸水、大量烈酒、我药房里标号‘三’和‘七’的消毒药水、还有我那个白色的药粉(磺胺粉),以及煮沸过的棉布绷带!要快!”

她的指令清晰、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此刻她才是这里的主宰。

江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忠戟下令:“按苏姑娘说的办!最快速度准备!”

忠戟领命,飞奔而去。

苏芷这才看向凌霜和黄芪,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凌姑娘,黄老军医,我需要助手。清创过程需要有人协助固定伤员、传递器械、擦拭血迹。你们……谁愿意帮忙?”

黄芪犹豫了一下,他对苏芷的方法始终心存疑虑,但此刻也知情况危急,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来。”

是凌霜。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所有的翻腾情绪,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苏芷有些讶异的视线:“需要我做什么?”

她选择了面对。无论多么不愿,无论多么质疑,此刻躺在那里的是一个生命垂危的将士。作为医者,她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和理念之争,而袖手旁观。她要亲眼看看,苏芷这“离经叛道”的法子,究竟如何“救人”!

苏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先去用烈酒和皂角彻底洗手,洗到手肘,然后换上煮沸过的罩衣,戴上口罩。”她指了指旁边刚刚送来的、散发着蒸腾热气的衣物。

凌霜没有半分迟疑,依言照做。当那身粗糙的、带着沸水味道的罩衣穿在身上,薄薄的棉布口罩遮住口鼻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束缚,但心中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反而奇异地平息了一些。

临时手术帐内,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石勇已被抬上简易木台,局部用了麻沸散(注:古代麻醉药,华佗曾用)镇痛,但意识尚存。明亮的牛油烛和铜镜反射的光线聚焦在他的伤口上。

凌霜站在苏芷身侧,看着她用烈酒和那种气味刺鼻的消毒水反复擦拭伤口周围,看着她拿起一把打造得极其锋利、样式奇怪的小刀(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发红肿胀的皮肤……

接下来的景象,对于凌霜而言,堪称震撼,甚至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她看着苏芷手法精准而迅速地切开、分离,将那些暗红发黑、已然坏死的组织一点点清除,露出下面相对健康的红色肌理。脓血不断地涌出,被凌霜用煮沸过的棉布迅速吸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

这个过程,在凌霜看来,充满了“破坏”与“暴力”,与她所秉承的“调和”、“顺护”理念完全相悖。她几乎要忍不住出声阻止。但每当她看到苏芷那专注到极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伤口的神情,看到她额角不断渗出的、被旁边护理员细心擦去的汗珠,看到她动作间的稳定与果断,那些质疑的话语便堵在了喉咙口。

她看到苏芷在清理完大部分坏死组织后,又用一种细长的、弯曲的金属探针(引流条)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深处,确保引流通畅。最后,将那种白色的药粉仔细地洒在创面上,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妥当。

整个“手术”过程,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当苏芷直起身,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时,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疲惫,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坏死组织已经清除,引流也做好了。接下来就看抗菌药物能否起效,以及他自身的恢复能力了。”她对着凌霜和黄芪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需要密切观察体温和伤口情况,每四个时辰换一次药,换药前必须严格洗手消毒。”

凌霜站在原地,看着石勇虽然虚弱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的睡颜,再看看那被妥善包扎好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得不承认,尽管过程让她极度不适,但苏芷的这套方法,确实直指问题核心——迅速清除了感染的源头。这是她的古法方药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到的。

那种她赖以自豪的、渊博而系统的医学体系,在这样一种直接、甚至粗暴的“技术”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某种……无力感。

这种认知,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不是很痛,却无法忽视。

她沉默地协助着完成后续的清理工作,动作依旧优雅,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自信。

走出手术帐时,天色已近黄昏。苏芷早已匆匆离去,赶回她的隔离区和药房。

凌霜独自站在帐外,晚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也吹不散她心头的复杂思绪。

她抬起头,望向药房的方向,目光深邃。

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不屑,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巨大疑问的审视。

这一次的“意外肯定”,并非源于言语的说服,而是源于铁一般的事实,源于生命被从死亡边缘拉回的震撼。它动摇了凌霜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为日后那更为复杂的情感纠葛与理念融合,埋下了一颗微小却至关重要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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