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惨败,如同一场冰冷的冬雨,浇透了云霞关,更浇透了四皇子紫艽的心。
关墙之上,那面象征皇权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却再也扬不起他出征前的豪情,只剩下沉甸甸的、浸染了鲜血的份量。
撤退回来的残兵被迅速安置,伤者抬往伤兵营,阵亡者的名册被连夜整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无声的悲怆。
紫艽没有立刻返回行辕,他甚至没有更换那身布满血污和尘土、肩甲处还有一道深刻刀痕的轻甲。
他就站在关门口,看着担架一次次从眼前抬过,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变得苍白僵硬,看着军需官沉默地清点着带回的、寥寥无几的兵器。
忠戟站在他身侧,同样沉默。
这位铁打的汉子身上添了几道新伤,最重的一处在肋下,草草包扎的麻布还在渗血,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目光沉重地望着关内忙碌而压抑的景象。
“殿下,先去处理一下伤势,换身衣服吧。”亲卫低声劝道。
紫艽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士兵正抱着同伴遗留的、染血的皮甲,无声地流泪。
那士兵看起来比莲心大不了多少。
是他……
是他错误的判断,将他们送入了死地。
那份基于推理的自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他以为自己考虑周全,却连敌人制造假象的手段都未能识破。
所谓的有勇有谋,在真正的老辣和诡诈面前,显得如此稚嫩。
“忠戟将军,”
紫艽的声音沙哑干涩,“阵亡将士的名册……整理好后,第一时间送到我这里。
他们的抚恤,由我一人承担,按最高标准发放。
另外……张嶂校尉的情况如何?”
忠戟沉声道:“回殿下,张校尉失血过多,伤势很重,苏医官和黄军医正在全力救治,尚未脱离危险。”
紫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是我之过。”
“殿下,”
忠戟看向他,目光复杂,
“战场上胜负乃兵家常事。
此次失利,非殿下一人之责,是末将等未能及时洞察敌军奸计,护卫不力……”
紫艽抬手打断了他,摇了摇头,
“忠戟将军不必为我开脱。
决策在我,责任便在我。
为将者,一念之差,便是千百性命。
这个道理,我以前只在书上读过,今日……算是用血学会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中军帐走去。
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浮华,只剩下坚硬的骨骼。
中军帐内,江蓠正在听取王焕关于接应行动的详细汇报。看到紫艽进来,他挥手让王焕退下。
帐内只剩下两人。
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江蓠深沉的脸庞和紫艽一身狼藉。
“大将军,”
紫艽率先开口,没有回避,没有辩解,直接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
“落鹰涧之败,皆因紫艽判断失误,急功近利所致。
请大将军按军法处置,紫艽绝无怨言。”
江蓠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江蓠走上前,目光扫过紫艽肩甲的裂痕和身上的血迹,他深吸一口气,
“战场之上,决策难免有误。
胜,非一人之功。
败,亦非一人之过。”
殿下,为将者,最大的责任,不是在胜利时享受荣耀,而是在失败后,如何带领活着的人,走下去,并且,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紫艽重重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是,大将军。”
在忠戟的陪同下,紫艽回到了临时营房。
军医为他处理肩甲处的瘀伤和身上细小的划痕时,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微抵消一些心头的重压。
忠戟的伤势更重,需要重新缝合。
整个过程,这位铁汉也只是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
待军医退下,帐内只剩下两人。
沉默了片刻,忠戟率先开口,
“殿下,不必过于自责。北狄狡诈,用出如此下作手段,实非我等能料。
末将等护卫不力,亦有责任。”
紫艽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不,忠戟将军。
决策在我。
是我太想证明自己,太急于求成,忽略了潜在的危机,未能识破敌人的诡计。
江大将军说得对,为将者,一念之差……”
他没有推卸责任,也没有沉浸在怨天尤人之中,而是开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稍作处理,紫艽不顾劝阻,再次来到了中军帐。
江蓠正在与几位将领商议善后和下一步布防。
见到紫艽进来,他示意其他人稍候。
“大将军,”
紫艽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恢复了冷静,
“落鹰涧之败,根源在于我轻信单一情报,对异常迹象警惕不足,且进军路线过于依赖险地,缺乏足够迂回和接应空间。
请大将军允许我参与善后与后续部署,戴罪立功。”
这种迅速从打击中调整状态、并试图弥补的态度,让帐内几位将领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江蓠看着他,目光中审视多于责备。
他看到了紫艽眼中的血丝,也看到了那份不愿被失败击垮的倔强和担当。
“殿下能如此快振作,并清醒认识到问题所在,甚好。”
江蓠点了点头,
“阵亡将士的抚恤,我已下令按最高标准执行,并会奏明朝廷,为他们请功。
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防范北狄下一步动作。
殿下以为,敌军接下来会如何?”
紫艽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落鹰涧,最终停留在黑水河上游的鬼见愁峡谷。
“敌军此次虽重创我军,但其伏兵暴露,迷惑手段也已为我们所知,奇袭之效已失。
短期内,应不会再次强攻险要。”
他的手指点在鬼见愁峡谷,
“我怀疑,他们之前在西线的所有动作,包括落鹰涧的陷阱,可能都是为了掩盖在鬼见愁方向的真实意图。
苏医官发现的褐髓石、异常藻类,以及那些黑袍人,或许都与此地有关。
下一步,应加强对鬼见愁峡谷外围的监控和水源勘察,但绝不可再轻易深入。”
江蓠眼中露出一丝认可。
失败没有让这位皇子变得畏首畏尾,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冷静和敏锐。
“与我所见略同。”江蓠肯定道,“王焕。”
“末将在!”
“着你派斥候小队,携带信鸽,于鬼见愁峡谷外围高地建立观察点,密切监视任何异常动静,尤其是夜间。
另取不同时段的水样,交由苏医官检验。”
“得令!”
江蓠又看向紫艽:
“殿下,关内防务需重新梳理,士气也需提振。
你既愿承担责任,便与忠戟一同,负责巡视关墙,听取各营校尉对防御的建议,汇总后报我。
另外,伤兵营那边,也需要有人协调安抚。”
紫艽精神一振,抱拳肃然道:“紫艽领命!必竭尽全力!”
接下来的两天,云霞关上下弥漫着一种凝重气氛。
紫艽的身影出现在关墙的每一个垛口,他与守夜的士兵交谈,记录下他们对防御工事的细微观察和建议。
他深入各营,听取校尉们对兵力配置和战术演练的想法。
他更频繁地出入伤兵营,不再是象征性的探望,而是切实地了解伤员的困难和需求,督促后勤保障药材和食物。
他褪去了皇子的光环,穿着与普通将领无二的铠甲,肩甲上的裂痕仿佛是他新获得的勋章。
他倾听时眼神专注,决策时沉稳果断。
那份因失败而产生的负罪感,没有压垮他,反而转化为了更强大的行动力和对细节的极致关注。
士兵们看他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因失利而产生的些许隔阂与观望,到后来看到他亲力亲为、与士卒同甘共苦后的动容与信服。
莲心在帮忙分发汤药时,看到紫艽蹲在一个发烧的小兵身边,用手背试探他额头的温度,那专注而温和的侧脸,让她心头莫名一暖。
殿下,真的不一样了。
苏芷在验看从鬼见愁取回的水样时,紫艽会在一旁安静等待,并提出一些关于水流速度、周边植被可能对水质产生影响的问题。
显示出他不仅在反思军事,更在努力拓宽自己的认知边界。
夜深人静时,紫艽会在灯下详细整理各营反馈的防御建议,绘制更精细的布防图。
案头,放着那份他亲笔书写、详细陈述败因与请求优抚阵亡将士的奏折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