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戟那个“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粗鄙提议,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丢下了一颗火种,迅速引燃了云霞关内积压已久的躁动与分歧。不过半日功夫,从伤兵营到校场,从炊事班到巡逻队,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话题的核心只有一个——凌姑娘与苏姑娘,究竟谁的医术更高明?谁的法子更能救命?
这股风潮来得如此迅猛而汹涌,让所有将领都感到措手不及。校场边,几个百夫长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伤兵营里,原本就因为病痛而心绪不宁的士卒们更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连后勤的伙头兵,在分发饭食时都会多问一句:“老哥,你看好哪位姑娘?”
中军大帐内,江蓠面前的军报已堆积许久,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帐外隐约传来的嘈杂议论,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他站起身,走到帐壁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悬挂其上的北疆地图,目光却毫无焦点。
“大将军。”张嶂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他快步走进,脸上带着一贯的沉稳,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忧虑,“营中关于比试的议论……已呈鼎沸之势。末将方才巡视,发现多处都有士卒聚集争论,虽未生乱,但军心浮躁,恐非吉兆。”
江蓠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张嶂继续道:“堵不如疏。忠戟的法子虽简单直接,但眼下看来,或许是平息纷争最有效的途径。让士卒们亲眼看到结果,胜过我等千言万语的解释。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需立下严规,确保比试过程公平有序,不得干扰两位姑娘诊治,更不得演变成哗乱。而且,伤患的选择,须得慎之又慎。”
话音刚落,老军医黄芪也掀帘而入,脸上愁云密布,还未行礼便急声道:“大将军,不好了!伤兵营内许多伤患无法安心养伤,皆在议论此事。更有甚者,如李老栓那般病情反复的,心思浮动,不知该信哪位姑娘,药也不肯好好吃了!长此以往,伤势如何能好?老夫……老夫实在是心力交瘁啊!”他重重跺脚,花白的胡子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江蓠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张嶂和黄芪焦虑的面容,最终落在虚空处。他是一军统帅,深知稳定压倒一切。如今,这内部的裂痕若不平息,无需北狄来攻,云霞关自己就要从内部瓦解。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张嶂和黄芪都感到了一丝不安。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凝滞:“传令。”两个字,仿佛有千钧重。
张嶂和黄芪立刻肃立。
“一,着忠戟、黄芪,即刻从伤兵营中遴选两名伤势相近、自愿参与之重伤员,务必确保其知情且自愿,不得强迫。”
“二,比试期间,划出单独营区,由亲兵看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干扰。”
“三,凌霜、苏芷二位,可各展其能,一应药材、器具,优先供应,他人不得干涉其疗法。”
“四,比试结果,由本将与黄芪老军医,并另选三位资深营正,共同评判。评判标准,以伤员愈后情况为首要。”
“五,营中上下,不得借此聚众赌博、滋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一口气下达了五条命令,条理清晰,考虑周详,既给了比试进行的空间,又最大程度地试图控制可能产生的混乱。这已不是简单的默许,而是以一种官方的方式,将这场原本源于士卒起哄的闹剧,纳入了可控的轨道。
张嶂和黄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大将军,终究还是让步了。
“末将(老夫)遵命!”两人齐声应道,转身匆匆离去执行命令。
命令很快通传全军。躁动的军营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又像是被暂时套上了缰绳的野马,虽然依旧兴奋激动,但至少在明面上,恢复了秩序。所有人都明白,大将军的“默许”,意味着这场较量,已被赋予了正式的意义。
凌霜在小院中接到由亲兵转达的、盖有江蓠印信的正式命令时,正在捣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规律而沉重的撞击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只是那握着药杵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对着空气,清冷地应了一声:“凌霜,领命。”
而苏芷,则是在药房里被黄芪找到,告知了此事。她正盯着一个刚完成反应的琉璃瓶,闻言只是抬了抬眼,随口道:“知道了。人选好了通知我,我需要了解伤员的详细情况。”她的注意力,始终大部分停留在她的实验上,对比试本身,似乎并无太多额外的情绪。
江蓠独自留在帐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缓步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逐渐安静下来却暗流涌动的营区,目光深沉难辨。
他的默许,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之举,是统帅在现实压力下的被迫选择。他搭建了一个擂台,希望借此平息纷争,却不知这个擂台,是否会成为彻底引爆所有矛盾的舞台。他将两个对他而言都意义非凡的女子推上了前台,心中那份沉重的无力感与隐隐的不安,如同阴云,久久不散。
这场由下而上发起,最终由他亲手盖印认可的“比试”,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