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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东北,风像剔骨钢刀,刮过这座工业老城衰败的躯体。天空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蒙颜色,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两旁,曾是工人骄傲的苏式红砖楼,如今墙皮剥落,窗户黑洞洞的,如同盲叟的眼。路灯昏黄,光线有气无力地洒在覆盖着脏雪的路面上,拉不长寥寥几个行人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烟、灰尘和冰雪的冷冽气味,吸进肺里,带着铁锈的腥甜。

张承紧了紧身上价值不菲但显然不足以抵御这酷寒的羽绒服,哈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他刚从温暖的南方回来,处理这座早已无人居住的祖宅。故乡的概念在他脑海里早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大城市的霓虹和效率。眼前这片萧条,让他心里堵得慌,只想尽快办完事离开。

“咋样,承子,咱这旮沓,跟你那大南方没法比吧?”晚上,儿时的玩伴大刘在路边小馆给他接风,几杯劣质的高度白酒下肚,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馆子不大,暖气不足,锅里的酸菜白肉咕嘟着,热气勉强驱散一丝寒意。

张承勉强笑了笑,没接话茬。他对这里的记忆,除了寒冷,就是父母去世后,亲戚间为这点祖产扯皮的糟心事。

“嘿,你小子,出去几年,成‘文明人’了,不信邪了是吧?”大刘带着几分醉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还记得咱小时候听的瞎话儿(故事)不?就咱们以前老去玩的那个废弃老机车厂那边……”

“啥瞎话儿?”张承敷衍地问,抿了口酒,辣得他直皱眉。

“冬夜电车啊!”大刘眼睛瞪得溜圆,“就每年最冷那几天,半夜,一辆老掉牙的红白电车,会出现在老机车厂那废站台!听说上去的人,就没见下来过!”

张承嗤笑一声:“扯淡。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那厂子都废了十年了,线路早拆了,哪来的电车?”

“你看你看,我就说你不信!”大刘有点急,“老辈儿人都这么说!那车邪性得很,上去就不能回答司机的话,特别是他报的那几个站名,啥‘永安火葬场’、‘西山乱坟岗’,那都是死人才去的地方!答了,就跟着一起走了!”

“行了行了,喝多了尽胡咧咧。”张承摆摆手,彻底没了兴趣。他受过的教育告诉他,这些不过是愚昧的迷信,是人们对无法解释现象的牵强附会。

酒终人散,大刘醉得被人扶走。张承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他本想叫个车,却发现这鬼地方,这个点早已没了网约车,路边连个出租车影子都见不着。风雪不知何时大了起了,狂风卷着雪沫子,砸在脸上生疼。他记得自己的车就停在老机车厂附近那条街,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这天气,等是等不起了,只能硬着头皮走。

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路灯在风雪中显得更加昏暗,视野极差,几步之外就一片模糊。寒意穿透羽绒服,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后悔没听大刘的劝多穿点,更后悔喝了那顿酒。四周只有风的呼啸和自己的脚步声,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走了不知多久,按理说该到了,可周围景象却越发陌生。风雪迷了眼,他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准备找个背风的角落蜷缩起来捱到天亮时,前方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是早已废弃的“老机车厂”公交站牌,锈迹斑斑,只剩下半截。

而就在此时,两道昏黄、几乎被风雪淹没的车灯,无声地刺破了黑暗。

一辆电车,如同从旧照片里滑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站台边。

正是大刘描述的那辆。红白涂装,但红色褪败,白色污浊,车身布满划痕和锈迹。样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方头方脑的无轨电车,头顶的“大辫子”耷拉着,连接着同样破旧、在风中摇晃的电线。与它破旧外观极不相称的是,车厢里竟亮着灯,是那种老式钨丝灯发出的、暖黄却毫无暖意的光,勉强勾勒出车内模糊的人影。

车门发出“嗤——”一声如同叹息般嘶哑漏气的声音,向内打开,露出里面更深的昏暗。

张承愣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凝固。真有这辆车?

理性在挣扎:也许是保存下来的老车临时运行?或者哪个怀旧项目?但眼前这车透着的死寂和不合时宜,让他心底发毛。可此刻,暴风雪如同催命符,他浑身湿冷,手脚麻木,站台至少还能稍微挡点风,但这远远不够。车内那点昏黄的光,在这种绝境下,散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寒的密闭空间。

“管他呢,总不能冻死在外面。”他一咬牙,摒弃了心头那点不安,快步跨上了电车。

就在他踏上车的瞬间,一股比车外更加浓烈、更加阴寒的湿冷气息将他包裹。这不是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能渗透进骨髓、带着陈腐霉味的阴冷。车外的风雪声奇异地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他快速扫视车内。空间逼仄,灯光比他站在外面看时更暗。座椅是硬塑料的,绿漆斑驳。地板是木质的,边缘腐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厢壁上贴着早已褪色、卷边的广告画,宣传的是几十年前的产品。浓烈的樟脑丸气味混合着旧布料、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老人房间特有的沉腐气味,充斥在空气中。

最让他心悸的是乘客。他们稀疏地坐在座位上,都穿着臃肿、颜色暗沉的老式棉袄、棉帽,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个人姿势都异常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如同博物馆里穿着衣物的蜡像,或者……等待入殓的尸体。没有任何交谈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电车行驶时老旧部件传来的、有规律的轻微“哐当”声。

他试探性地走到靠近后门的一个空位坐下,刻意避开那些“乘客”。座位冰凉坚硬,寒气隔着裤子直往上窜。他试图对旁边一位穿着藏蓝色棉袄、帽檐压得很低的老太太挤出个笑容,表示友好,但对方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皮肤如同干瘪的核桃。

不安感在加剧。

他想起要付车费,摸索口袋,掏出了几枚硬币。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枚手感有些异常的——刚才上车前摸索时,就摸到一枚边缘粗糙、触感特别冰凉的,当时没在意——选了一枚正常的一元硬币,投进了投币箱。硬币落箱,没有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反而像是掉进了棉花堆,一声沉闷的“噗”。

就在他投币完毕,走向座位经过驾驶座时,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穿着深蓝色旧棉袄、身形僵硬的司机,头也不回地开口了。声音干涩、沉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

“到哪儿?”

张承心里猛地一咯噔,汗毛瞬间立起。大刘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他强迫自己镇定,含糊地、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回答:“前面,有站就下。”

司机不再说话,恢复了那雕塑般的姿态。

张承快步走到车厢中后部的一个空位坐下,心脏怦怦直跳。

电车平稳地行驶着,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也听不到电机应有的嗡鸣,安静得可怕。

张承偷偷观察着窗外。车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毛玻璃般的冰花,晶莹繁复,却完全阻隔了视线。他只能看到外面模糊移动的黑暗,偶尔有极其黯淡的光晕一闪而过。

这路线不对。他虽离家多年,但城市主干道的大致方向还记得。从老机车厂出发,往市区方向,应该逐渐变得繁华,灯火增多。但此刻,电车仿佛行驶在一条完全陌生的、隔绝的道路上,窗外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偶尔瞥见的轮廓,像是低矮破旧的平房,或是光秃秃的树干,都与记忆中的城市对不上号。

他悄悄抬起手,用指甲用力刮擦玻璃上的冰花。那冰花异常坚硬寒冷,刮了几下,指甲生疼,才弄掉一小块。他凑近那小孔,向外窥视。

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外面,是一排排低矮、屋顶积着厚雪的平房,烟囱寂静。更远处,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的、早已拆除多年的水塔轮廓。这根本不是回家的路!这景象,只存在于他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是城市早已改造掉的边缘区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他的心脏。

电车偶尔会靠站。站台同样破旧昏暗,样式古老。有时会有一两个同样穿着厚重旧棉衣、身影模糊的“人”上车。他们沉默地投币——投币箱同样发出沉闷的“噗”声——然后默默找个位置坐下,融入那一排排僵直的“雕塑”中,成为新的成员。每当这时,司机都会用那千篇一律的沉闷声音问:“到哪儿?”上车的“人”从不回应,司机也似乎并不期待回答。

张承开始明白了。那句“到哪儿”,或许根本就不是为这些“乘客”准备的。它是一个陷阱,一个专门等待像他这样误入此地的“活人”的钓饵。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车内的低温更甚。他必须保持冷静,必须找到办法。他假装整理裤脚,低头迅速扫视座位下方。在座椅与车厢壁的缝隙里,他瞥到一点纸角。他心中一动,趁无人(或者说无“人”)注意,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抠了出来。

是一张残破不堪的旧式公交车票,窄窄的,纸质粗劣。上面的字迹大部分已模糊,但还能辨认出用红色油墨印着的终点站名——“永安火葬场”。而下面的日期,更是让他如坠冰窟:那赫然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里的衣衫。这不是巧合!大刘说的传说,这辆车,这车票……一切都是真的!

**第四幕:危机爆发与挣扎**

电车似乎驶入了一片更加荒凉的区域。窗外彻底没了任何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连风雪声都彻底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突然,电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这一次,站台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在昏暗灯光下卷过。

司机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干涩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依旧头也不回:

“到底到哪儿?!”

张承吓得一哆嗦,抬起头,正对上司机后方那面小镜子里映出的半张脸——青灰色,毫无表情,眼珠浑浊。

不等张承反应,司机用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声音,报出了一串名字:

“西山乱坟岗、永安火葬场、还是……阴坡岭?”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承的心上。这些都是大刘提到过的,早已废止几十年的殡葬场所!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僵了。

“我……我不去哪……我、我下错车了,师傅,开开门,我这就下去!”张承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理性早已崩塌,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司机毫无反应,如同未闻。

“开门!我要下车!听见没有!”张承猛地站起,失控地冲向车门,用力拍打着那冰冷的、紧闭的金属门扇。“开门!开门啊!”

车门纹丝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

与此同时,车内的温度开始以可感知的速度急剧下降。之前是阴冷,现在则是刺骨的严寒。他呵出的气,在空气中形成浓稠的白雾,然后迅速消散。车厢壁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新的、更厚的霜花。

“回答我!”司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诡异力量,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在极度的恐慌和寒冷中,张承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搜索记忆,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答案。忽然,刚才看到的那张旧车票上的站名在脑海中闪过——“永安火葬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蛊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声:

“永安火葬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哒!”

一声清晰、冰冷、如同巨大锁具闭合的金属撞击声,从车门处传来。那声音不大,却震得张承耳膜嗡鸣,心胆俱裂。完了。

紧接着,死寂的车厢里,响起了一片令人牙酸的、缓慢的“嘎吱……嘎吱……”声。

那是颈椎强行扭转时,骨骼与韧带摩擦发出的声音。

张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

他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却、直至疯狂边缘的景象:

全车的乘客,无论之前坐在哪个位置,面向何方,此刻,正以完全一致的、缓慢得令人窒息的速度,将他们的头转向他。厚重的棉帽下,是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皮肤灰败,眼眶是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任何光彩。厚厚的冰花凝结在他们的眉毛、睫毛和空洞的眼窝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冰冷的幽光。所有的“目光”,都精准地、无声地,聚焦在他这个唯一的活物身上。

寒冷、恐惧、以及那种被非人存在凝视的极致绝望,瞬间吞噬了张承的意识。他发出一声不似人音的短促尖叫,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风停雪住。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昨夜的污浊与混乱,只留下一种死寂的纯净。

一名早起清扫街道的老环卫工,在废弃的“老机车厂”站台后面背风的墙角,发现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那人浑身覆盖着白霜,衣服破烂,裸露的皮肤呈现不祥的青紫色,显然是严重的冻伤。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眼神涣散,瞳孔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不能回答……不能看他们……不能回答……不能看……”他反复地、机械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对环卫工的呼唤和询问毫无反应。

人们认出了这是刚刚回城不久的张承,赶紧七手八脚把他送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严重的冻伤和精神受到极度刺激导致的精神分裂。他废了。

在清理他随身物品时,护士从他紧紧攥着的、几乎冻僵的手心里,费了好大劲才抠出一枚东西。那不是现代的硬币,而是一枚早已废止流通、锈迹斑斑的……三十年前的旧版五分钱铝币。

消息很快在小城里传开,夹杂着关于“冬夜电车”传说的新谈资和更多的恐惧。

而在城市公交公司的档案室最深处,一份泛黄的、纸页脆弱的 Accident Report (事故报告) 被偶然翻出。上面记载着:三十年前,一个同样酷寒的冬夜,一辆编号为107的红白涂装无轨电车,在执行完末班车任务后,因刹车系统突发故障,在返回车队途中,于途经西山路段时失控坠崖。车上包括司机在内的二十三名乘客,无一生还。事后调查发现,那晚的调度记录有些混乱,似乎这辆车当时并不应该出现在那条线上……报告的最后,附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正是那辆坠崖破碎的电车,与传说中描述的,一般无二。

档案管理员合上文件夹,室内仿佛也掠过一丝莫名的寒意。

窗外,雪花又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这个冬天,还很长。而那辆来自过去的电车,或许仍在某个风雪交加、人迹罕至的午夜,载着它沉默的乘客,巡行在生与死的边界,等待着下一个……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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