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滢望着宣皇后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宣皇后一辈子随波逐流,谁家还没个难念的经呢?随后整了整衣袍,迈步走进宣德殿。
殿内气氛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文帝坐在御案后,脸色铁青,望向太子的眼神格外严厉;太子则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脑袋垂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陛下。” 曦滢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恰好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文帝抬眼看见她,紧绷的眉峰稍稍舒展了几分,可眼底的怒意仍未散尽:“你来了,想必也知道这桩糊涂事了?”
曦滢回答:“臣与太子前后脚进宫的,去长秋宫拜见了宣舅母,想来太子有话,也已经同陛下说完,便同宣舅母一起过来了,”
“皇后也来了?”文帝看向殿外。
“宣舅母听陛下在训子,如今已经回去了。”
文帝知道宣皇后一向内耗,身体也不好,本不想她对这些事过多操心的。
曦滢直起身,目光掠过太子,落在文帝身上:“太子殿下糊不糊涂臣不敢置喙,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补救才是啊。”
太子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曦滢,眼里竟泛起几分希冀 —— 他原以为曦滢是来参劾自己的,没成想竟会帮着补救。
曦滢:帮你了吗?
文帝却冷哼一声:“补救?私自带兵已是重罪,还想怎么补救?难不成真要像他说的,你难不成也想替太子描补,让朕派人私下去救?那朕的国法军威,岂不成了笑话?”
“陛下息怒。” 曦滢语气从容,“臣并非此意。王隆无能,自陷囹圄是他活该,但士兵听令行事,本无过错,无辜被困,以王隆那个饭桶的能力,恐怕是无法突围的,还是要派人救援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王隆,待救援之后,再按军法处置,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子一听要把他外兄军法从事,刚松下的肩膀又绷紧了,又想求情:“父皇,王隆他……”
文帝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想说什么:“闭嘴,你不要云。”
曦滢只说让他依法治罪,明正典刑,都没谏言从重审判以儆效尤,这还要求情?
文帝手指轻轻叩着御案,眼底的怒意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思索,过了许久,沉声道:“你说得在理,士兵是无辜的,不能因王隆的糊涂账送了性命。可眼下派谁去?边境守军需镇守疆土,轻易动不得;京中将领……” 他话锋一顿,目光扫过仍跪在地上的太子,语气添了几分冷意,“若再派个只会徇私的,怕是要把事情搅得更糟。”
太子听得这话,头垂得更低了。
看曦滢想开口,文帝立刻打断:“你也不许云,朕不许你去!”
曦滢无语,她没想去好吧,东宫捅出来的篓子,她才不去收拾烂摊子呢:“臣没想去,只是想说,派谁不派谁的,不如明日上朝再议,陛下麾下猛将如云,选出一个解围的又何难的。”
“你最好没想。” 文帝语气缓和了些,看向太子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听见了吗?开诚布公,这才是处理国政的样子!你若非事事都想徇私,也不至于闹出今日这桩祸事!”
“儿臣谢父皇恩典,谢表妹提点!儿臣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再不敢糊涂!”
文帝没再骂他,只是摆了摆手:“起来吧,跪着也不像个样子。往后多跟曦滢学学,别总被外戚牵着鼻子走!”
太子连忙起身,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文帝看着碍眼,挥挥手:“都走都走。”
曦滢和太子都出宣德殿,宫道上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宫灯轻轻摇晃。
“今日多谢表妹替我转圜,也得谢谢你,推了我一把,不然踟蹰之下,我都不知道如何将此事向父皇禀明。”太子谢道,就算他今天不亲口说,明天朝堂之上同样是会有人参劾的,到时候由别人开口,就不知道会是何等情形了。
太子的确无比善良,善良到自己是个烂好人,并且看谁都是好人(可能越家的人除外)。
曦滢客气了一下,太子如今格外沮丧:“是我无能,令父皇失望,又累得母后为我担心,父皇说我任人唯亲,只知道感情用事,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太子吧。”
“的确,不适合。”曦滢没否认。
或许是从来没人这般对太子骑脸输出过,此时他的脸色一脸错愕。
当然,曦滢也是仗着太子脾气好,才敢在他面前贴脸开大,大放厥词:“我的话可能不好听,但太子殿下,虽然眼下人人对您的评价都是仁慈,但其实您的心是最硬的,您只把自己的仁慈分给身边的亲信,您对王家是有情有义了,但替王隆求情的时候,您还想得起因此丧生的士兵吗?他们不是您的臣民?怎么,王隆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
她话锋再转,语气更添锐利:“就不说被困的士兵那么远的,就说储妃的娘家孙氏一族,多年来仗着东宫的威势欺男霸女、强夺田产,多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甚至沦为孙家的私奴?这些事您未必不知,可您因着储妃的情面,从未深究,甚至主动把事情抹平,那些底层百姓,他们都是你的臣民,是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睛吗?”
曦滢的语气严肃且锐利,太子没见过她战场上的样子,但今日见她,似乎想象到了。
太子脸上的错愕瞬间僵住,嘴唇嗫嚅着:“在孤心里,家人的感受,比得失更重要……”
曦滢一针见血:“您这不是仁慈,是只存小情,不见大爱。” 曦滢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身为储君,该念的是天下苍生的情分,不是一家一族的私谊。”
太子无言以对,其实这类似的话,凌不疑已经劝谏过他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哪怕是手心已经掐出了红痕,依旧没有感觉。
过往无论文帝如何怒骂 “任人唯亲”,或是凌不疑如何劝谏 “分清公私”,他都只当是旁观之人无法感同身受,总觉得这些人不懂他对 “家人” 的情分,从未真正往心里去。
从未想过 “仁慈” 二字竟能被拆解得如此冰冷。
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宣德殿外铺着的青石板上,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面,忽然让他想起幼时 —— 那时阿父还不是皇帝,常抱着他坐在书房里,指着《尚书》上的字句教他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当年稚嫩的他还跟着念得响亮,可如今却把这句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愧与悔恨涌上心头,太子的肩膀微微颤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