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这片刚刚经历了毁灭风暴的废墟之上。洞窟崩塌的轰鸣声已逐渐远去,只余下零星的碎石滚落声,以及某种令人牙酸的、岩石结构缓慢断裂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浓重的血腥、岩石粉尘的呛人气息、邪丹气残留的污浊腥甜,还有……那股被五行护壁硬生生挡下、却依旧逸散开来的、带着湮灭意味的焦糊气味。这气味仿佛能渗入骨髓,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麻木。
墨离第一个从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挣扎出来。他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后背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那是被冲击波和碎石撕裂的伤口,深可见骨。他顾不上自己,颤抖的手指第一时间探向怀中的林玄。
指尖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搏动。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确确实实还在跳动!墨离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一点。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将林玄从碎石堆里抱出来,让他平躺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少年脸色惨白如纸,七窍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眉心处那点玉简的清辉早已彻底黯淡,仿佛从未亮起过。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整个人像一件被彻底打碎的瓷器,只靠着一线生机勉强维系着不散。
“清远…清远兄!”墨离嘶哑地呼唤,声音如同破锣。
不远处,张清远挣扎着从一堆碎石下爬出。他浑身是土,道袍破烂不堪,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骨折了。他脸色灰败,嘴角挂着血丝,听到呼唤,艰难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医者的本能让他立刻望向墨离的方向。
“林玄…还活着…快…看看秦先生…和铁牛!”墨离急促地说道,每一个字都牵动着背后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
张清远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踉跄着爬起来,先扑到离他最近的铁牛身边。
铁牛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身下压着那面早已扭曲变形、彻底报废的精钢巨盾。胸前衣襟被自己的鲜血浸透,双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多处可见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肤。他紧闭双眼,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灰败,口鼻间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进出。
张清远的心沉了下去。他强忍左臂剧痛,右手颤抖地搭上铁牛的腕脉。脉象微弱、沉迟、几近断绝,如同溪流即将枯竭。但奇异的是,这脉象深处,又隐隐透着一股极其顽强的、如同老树虬根般的生命力在死死支撑!那是铁牛远超常人的恐怖体魄和他守护至死的意志在对抗着死亡!
“筋骨尽碎,脏腑震荡移位…失血过多…但…心脉未绝!还有一口气在!”张清远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立刻从怀中摸出一个仅存的小玉瓶,倒出三粒赤红色的丹药——霸道丹门缴获的顶级吊命灵丹“九转还阳散”,也顾不得珍贵,一股脑塞进铁牛嘴里,又费力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一点清水灌入助其咽下。丹药入腹,铁牛那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稳定了一丝,但依旧危如累卵。
“秦先生!”墨离的惊呼再次传来。
张清远猛地回头,只见墨离已经挣扎着爬到了秦越人身边。秦越人半个身子被碎石掩埋,形容比林玄更加凄惨。他面如金纸,气息全无,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指间那三枚本命金针已然寸寸断裂,化为几截毫无灵光的凡铁散落在手边。他就像一盏彻底耗尽了灯油的灯,只剩下冰冷的灯座。
张清远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拨开秦越人身上的碎石,手指颤抖地按向他的颈侧。冰冷!一片冰冷的死寂!张清远的心瞬间跌入冰窟!
“不…不会的…”墨离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清远猛地俯下身,几乎将耳朵贴在秦越人的胸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就在绝望即将吞噬墨离时——
咚…咚…
极其微弱、缓慢、间隔长得令人心悸的两下心跳声,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鼓点,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冰冷的胸膛,传入张清远的耳中!
“还有心跳!!”张清远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眼泪瞬间涌出!他立刻将最后仅存的两粒“九转还阳散”塞进秦越人口中,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双手虽然颤抖,下针却依旧精准无比!数根银针闪电般刺入秦越人心口、头顶几处激发潜能的要穴!同时,他拼命运转体内残存不多的、蕴含经方正气的真元,小心翼翼地渡入秦越人体内,如同点燃一丝微弱的火星,去引燃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
做完这一切,张清远几乎虚脱,汗水混合着血水泥土从额头滚落。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息,看着秦越人那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胸膛起伏重新出现,才感觉到一丝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中。
墨离也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后背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他环顾四周,满目疮痍。
他们身处的地方,正是之前被血屠撞开的那条甬道出口附近。但此刻,这条唯一的生路已被彻底改变。洞窟前半段几乎完全崩塌,巨大的岩石堵塞了大部分空间,只留下一条狭窄、扭曲、布满裂痕的缝隙勉强通往外界,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他们所在的“安全”区域,不过是崩塌边缘相对稳定的一小块凹地,头顶悬着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岩石,随时可能再次坍塌。
空气中,那原本浓郁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邪丹气,此刻却如同无根之萍,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淡化!源头,那污秽的血池、那巨大的邪丹炉,连同厉无咎最后存在的痕迹,已被深埋于数十丈厚的岩石废墟之下,彻底断绝!
这意味着,黑石城内那些因邪丹气而狂暴恶化、难以遏制的瘟疫,其最根本的毒源已被斩断!城中的压力,将骤然减轻!
然而,此刻的济世盟众人,无人有暇为此庆幸。他们付出了惨烈到无法想象的代价,才换来了这源头被毁的结果。人人重伤濒死,油尽灯枯。
“厉无咎…”墨离望向那深埋的废墟,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恨意,有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最后那一下…真的…彻底湮灭了吗?”那个凝聚了毕生怨毒与毁灭的邪丹核心自爆的景象,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绝对的湮灭感,连空间都为之撕裂…厉无咎的残魂血肉,怎么可能在那样的爆炸中心存活?
张清远也看向那片废墟,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肉身神魂皆在爆炸核心…绝无生理。此獠…当是形神俱灭,尸骨无存。”他语气肯定,但眼底深处,却依旧残留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厉无咎临死前的疯狂与毁灭意志,实在太过可怕。纵然确认其死亡,那股怨毒的阴影仿佛依旧萦绕在这片废墟之上。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沉寂。是林玄。他依旧昏迷,但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强行引动远超自身极限的天地之力,又被那湮灭冲击反噬,识海受创极重,《素问》玉简彻底沉寂,对他的反哺也中断了。
墨离连忙爬过去,用还算干净的衣角小心翼翼擦去林玄嘴角再次溢出的血沫。他看向张清远,眼中满是焦急:“清远兄,林玄他…”
张清远挣扎着挪到林玄身边,再次诊脉。脉象微弱、散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更麻烦的是,他体内气机一片混乱,经络多处断裂,生机本源透支严重。
“伤得太重了…”张清远眉头紧锁,语气沉重。“强行沟通远超自身境界的天地伟力,又受毁灭之力反噬…识海动荡,经络寸断,生机本源几近枯竭…比秦先生的情况…只坏不好!”他手头仅剩的几颗普通疗伤丹药,对于林玄这种层次的本源重创,无异于杯水车薪。
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刚刚因为确认秦越人和铁牛还有一口气而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林玄这沉重的伤势压得粉碎。张清远看着气息奄奄的三人,再看看自己骨折的手臂和空空如也的药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是医者,此刻却救不了自己最重要的同伴!
就在这时——
“唔…”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铁牛口中发出!
张清远和墨离猛地转头看去。只见铁牛那庞大身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双紧闭的牛眼,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作着殊死搏斗!
“铁牛!铁牛兄弟!醒醒!”墨离激动地呼唤,不顾伤痛爬了过去。
铁牛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浑浊无神的眼珠。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将目光聚焦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上。
“墨…墨…离…?”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大,透出无比的焦急和恐惧!“林…林兄弟…秦…秦先生…跑…快跑…”他挣扎着想动,想爬起来,却牵动了全身恐怖的伤势,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意识又有些模糊。
“别动!铁牛别动!”张清远急忙按住他,“林玄和秦先生…都在!都还活着!我们…我们暂时安全了!厉无咎…死了!”
“死…死了?”铁牛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无法理解这个信息。那毁天灭地的黑暗冲击,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仿佛还烙印在他的灵魂里。过了好几息,他那混沌的脑子才慢慢转过弯来,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眼中的焦急和恐惧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和痛苦。“活…活着…好…好…”他喃喃着,眼皮再次沉重地合上,但这一次,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铁牛的短暂清醒,如同一针微弱的强心剂,让张清远和墨离几乎冻结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至少,他们中最坚韧的体魄,已经开始凭借本能对抗死亡了。
“此地…不宜久留!”张清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头顶悬着的巨石、周围布满的裂痕、空气中残留的邪戾气息,都预示着这里绝非善地。随时可能再次崩塌,或者引来其他的麻烦。“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救治!”
墨离也强打精神,点头道:“对!离开!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出口…出口还在!”他指向那条扭曲狭窄、透进微光的缝隙。“虽然难走,但应该能出去!”
离开,谈何容易。
林玄和秦越人昏迷濒死,根本无法移动。铁牛虽然短暂清醒,但筋骨尽碎,同样动弹不得。只有张清远和墨离勉强能动,却也是重伤在身,一个断臂,一个后背血肉模糊。
“我来背林玄!”墨离咬牙道,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背后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不行!你背上的伤太重!”张清远立刻否决,“我来背林玄!你…你扶着铁牛!我们一点一点挪出去!秦先生…只能先留在这里,等我们出去再想办法…” 说出这个决定,张清远心如刀割。将重伤昏迷的同伴独自留在这危险之地,这是何等艰难而痛苦的选择!但眼下,这是唯一能尝试的办法!必须先带出能移动的人,再回来救援!
就在两人绝望地准备做出这痛苦抉择之时——
“等…等等…”铁牛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听到了张清远的话,挣扎着再次睁开眼,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不屈的意志。“背…秦先生…走…我…我能…爬…”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铁牛!你别逞强!”墨离急道。
铁牛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尝试着挪动他那条相对完好的右腿。巨大的身躯在血泊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前蹭动了一寸!仅仅一寸,却让他全身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涌出,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嘶吼,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条透光的缝隙,充满了决绝!
他要用这残破的身躯,爬出去!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看着铁牛那惨烈到极致却又无比倔强的爬行姿态,张清远和墨离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绝望之中,一股混杂着悲壮与力量的火焰,在他们心中重新点燃!
“好!铁牛兄弟!我们一起出去!”张清远抹去眼泪,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他不再犹豫,拼尽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林玄背到自己相对完好的背上,用撕下的布条牢牢捆住。每动一下,左臂的骨折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咬碎了牙关挺住。
墨离也挣扎着站起,踉跄着走到铁牛身边,没有去扶他,而是将自己作为拐杖和支撑点,让铁牛能抓着他破烂的衣角借力。他后背的伤口因用力而鲜血淋漓,但他一声不吭。
两人一“爬”,如同在刀山血海中跋涉,每一步都浸透着血与汗,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那条透着一线生机的、狭窄扭曲的缝隙,挪动过去。
在他们身后,秦越人安静地躺在碎石之中,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得如同随时会消散。这片埋葬了厉无咎野心的废墟,暂时成为了他最后的庇护所,也是悬在众人心头最沉重的石头。
邪丹气的源头已断,城内的瘟疫压力正悄然减轻。但济世盟的战士们,却在这片废墟之下,在通往光明的狭窄道路上,用残破的身躯和永不熄灭的意志,谱写着一曲惨烈而悲壮的……战后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