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堂内堂,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渐起的喧嚣与潜藏的杀机。油灯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跃,投下摇曳的阴影,气氛凝重如铅。皇甫嵩毒计的阴影尚未散去,公输子奇那篇充满傲慢与否定的“宣言”,又如同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初生的济世盟心头。此刻,一场决定未来应对之策的内部争论,正在这压抑的空气中激烈展开。
“荒谬!简直是数典忘祖,狂妄至极!” 张清远脸色涨红,将手中誊抄着公输子奇宣言要点的纸张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油灯火苗一阵乱颤。这位素来注重仪态的经方派传人,此刻须发微张,显是动了真怒。“阴阳五行,脏腑经络,乃《内经》之基石,医道之根本!公输子奇竟敢斥之为‘玄学’、‘蠹虫’?此等言论,无异于掘我医道之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一种扞卫道统的决绝:“我主张,立刻撰写檄文,召集杏林同道,公开驳斥其谬论!于千机城之外,设下论道之台,与其当众辩论!引经据典,剖析五行生克之至理,阐述脏腑气机之玄妙!让天下人看清,何为真正的医道本源!唯有在学理上堂堂正正将其驳倒,方能正本清源,挽回人心!否则,任其蛊惑,我济世盟立足之基,医道千年传承,必将毁于一旦!” 他的声音激昂,充满了书生意气与卫道者的赤诚。
“清远兄,辩自然要辩!但此时此地,绝非良机!” 秦越人端坐不动,指间捻动的那根金针寒芒流转,映照着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皇甫嵩的死士如同毒蛇,潜伏在侧,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公输子奇选在此时发难,其心叵测!焉知这不是他与皇甫嵩勾结,设下的调虎离山、引蛇出洞之局?我等若离了慈济堂这尚有防御的据点,长途跋涉前往千机城,途中凶险几何?即便到了,在公输子奇的地盘上,他掌控器械,人多势众,我等纵有苏秦张仪之舌,又能有几分胜算?只怕未及开口,便已落入其彀中!”
他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张清远:“更何况,公输子奇此獠,偏执成狂!其眼中只有他那些冰冷齿轮与晶石,早已将天地生息、生命本源视为可随意拆解掠夺的‘物’!你与他论阴阳,他言你玄虚;你与他论五行,他斥你无据!他的‘理’,是建立在否定一切不可量化之物的沙丘之上!空对空的辩论,只会陷入其预设的‘唯器械论’陷阱,徒费口舌,反助其气焰!”
秦越人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当务之急,是**守!** 守住慈济堂,守住我们的根基,守住院外那些信任我们的流民!守住了人,才有资格谈道!其次,是**做!** 用实实在在的‘疗效’,来粉碎他那‘玄学无用’的谬论!柳溪镇我们平息了瘟疫,黑石城我们遏制了邪丹之祸,这些活生生的例子,便是最有力的驳斥!苏姑娘,清远兄,立刻整理所有成功医案,尤其是我们调和地脉、以五行相克之理化解疫病邪毒、挽救濒死病患的详细记录!将其公之于众,让那些被公输子奇蛊惑的流民看看,什么是真正能救命、能带来生机的力量!他展示冰冷的‘吞云车’,我们就展示病愈孩童的笑脸!他用‘效率’蛊惑人心,我们就用‘希望’唤醒良知!疗效,才是医道最硬的道理!”
“秦兄所言,切中要害!” 苏沐雨立刻点头,她深知流民最渴望的是什么,“我立刻着手整理医案,绘制图表,力求通俗易懂!同时,加强慈济堂内外的巡诊和防疫,让更多人亲眼看到我们的手段和效果!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
张清远眉头紧锁,秦越人的话如同冷水,浇熄了他一部分激愤,却未能完全说服他:“秦兄所言自是有理。然则,公输子奇所展示的‘效率’,对饱受疫病饥渴煎熬的流民而言,诱惑力太大!若不及时在‘理’上戳穿其画皮,恐有更多不明真相者被其蒙蔽,投入其门下!届时,他势力更大,破坏更甚!且其器械掠夺地脉、破坏环境之举,若不公之于众,世人如何知晓其长远危害?仅靠我们一地的疗效,范围有限,难以抵消其千机城公开展示的声势啊!”
“张先生担心的,正是关键所在。” 一直沉默倾听的林玄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倚在椅背上,脸色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屋顶,望向千机城的方向。
“公输子奇的根本谬误,不在于他否定阴阳五行之名相,而在于他彻底否定了**生命与天地之间那生生不息、相互依存的本源联系!** 在他的‘唯器械论’中,天地是冰冷的材料库,生命是可拆解的零件,灾祸是待清除的障碍。他追求的是对‘物’的绝对掌控,却无视了掌控过程中的掠夺与破坏!”
林玄的目光落在墨离身上:“墨离兄,你曾身处机巧宗,最了解其器械本质。公输子奇的‘定坤仪’、‘吞云车’、‘活水枢’,其运行核心,是否皆依赖于强行抽取地脉灵气,甚至…掠夺环境生机以驱动?”
墨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肯定:“不错!林兄一语中的!‘定坤仪’需钻入地脉节点,以符文阵列强行‘梳理’地气,实则是截断地脉自然流动,抽取其核心能量供器械运转!‘吞云车’吞噬疫疠邪气,看似高效,但其内部核心的‘缚灵熔炉’,在强行压缩邪气的同时,更如同贪婪的饕餮,疯狂吸食着周围草木、水土中残存的微弱生机灵气!至于‘活水枢’,其过滤之法,乃是以强力的金、火属性符文,焚灭水中一切‘杂质’,包括维系水体活性、滋养鱼虫的天然水精!最终得到的,不过是毫无生机的‘死水’!其运行效率越高,对环境的掠夺就越深,如同竭泽而渔!长此以往,地脉枯竭,生机断绝,其所立足的‘千机城’,终将成为一片比灾祸更可怕的死地!”
墨离的话,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揭露了机巧宗器械光鲜外表下血淋淋的本质。众人听得心头沉重,寒意顿生。
“所以,” 林玄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沉静,“我们与机巧宗的核心矛盾,绝非仅仅是学术理念之争(玄学 vs 科学),更是**生存之道与毁灭之途的根本对立!** 他追求的是以器械之力,凌驾于、甚至榨干这片天地,换取短暂的、冰冷的‘可控’;我们济世盟的根基,在于调和阴阳,顺应自然,激发人体正气(内),修复天地生机(外),追求的是生生不息的平衡与共存!这是‘生’与‘死’的道路选择!”
他看向张清远和秦越人:“张先生欲以学理正名,乃卫道之诚;秦兄欲以疗效服人,乃务实之举。二者皆不可废!然则,要彻底撕下公输子奇‘救世主’的画皮,戳穿其器械‘高效’背后的致命代价,必须直指其**实际危害**——那掠夺地脉、扼杀生机的本质!”
他转向墨离:“墨离兄,你改良的灵枢盘,能否在慈济堂,远距离捕捉千机城方向,当公输子奇公开展示其器械时,所引发的**大范围地脉灵气异常波动**?尤其是那种掠夺性的抽取?”
“可以!” 墨离眼中精光一闪,“我已调整好观测符文,嵌入了林兄提供的导引共鸣石。虽隔千里,无法精细成像,但‘吞云车’全力开动时那种如同巨鲸吸水般掠夺生机灵气的狂暴波动,以及‘定坤仪’强行干预地脉引发的紊乱涟漪,必如黑夜明灯,清晰可辨!只需有充足的地脉石能量支撑!”
“好!” 秦越人猛地一击掌,眼中锋芒毕露,“这便是我们反击的杀手锏!公输子奇想用‘效率’蛊惑世人,我们就用他器械运行时的‘掠夺实况’来示警天下!让世人亲眼‘看’到,他那所谓的‘神器’,是如何在救灾的名义下,行抽髓吸髓之实!此证据一出,胜过千言万语的辩论!”
“同时,” 林玄补充道,“张先生、苏姑娘,请将我们整理的医案,尤其是强调‘调和’而非‘对抗’、‘激发生机’而非‘掠夺资源’的理念,与墨离兄捕捉到的能量波动图景一起编纂!形成对比!一边是机巧宗器械运行引发的‘地脉哀鸣’、‘生机流逝’之象;另一边,是我们柳溪镇以导引、药石、金针**顺应地脉**、**疏导邪气**、最终令瘟疫平息、生机复苏的完整记录!用事实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救世之道,绝非饮鸩止渴的掠夺,而是顺应天地、调和阴阳的共生!”
张清远眼中的激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明悟所取代。他明白了林玄和秦越人的策略:学术辩论是基石,实际疗效是证明,但揭露其掠夺破坏的本质,才是直击要害的致命一击!这不再是单纯的学派之争,而是关乎这片天地未来命运的路线之争!
“我明白了!” 张清远郑重道,“檄文要写,医案要理,证据更要抓!三管齐下!我立刻着手撰写驳斥其根本谬误的雄文,着重剖析其割裂生命与天地、唯器械论之危害!苏姑娘,我们合力,将柳溪镇、黑石城的成功案例,尤其是其中顺应自然、调和阴阳的核心理念,用最直白的语言和图例呈现出来!”
“墨离兄,地脉石管够!灵枢盘的监测,就交给你了!务必捕捉到最清晰的能量掠夺证据!” 秦越人将几块散发着温润黄芒的石头推到墨离面前。
“铁牛兄弟,” 林玄最后看向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的巨汉,“还有盟中所有兄弟,弦要绷紧!皇甫嵩的毒牙,随时可能亮出!守住了眼前,才有未来可言!”
铁牛重重一捶胸膛,闷声道:“放心!俺这块石头,稳得很!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想进来捣乱,先过俺这关!”
争论平息,策略已定。济世盟的核心成员们,眼神中再无迷茫与分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坚定与分工协作的默契。张清远伏案疾书,笔锋如刀;苏沐雨与学徒们快速整理着厚厚的医案卷宗;墨离全神贯注地调试着灵枢盘,晶石的光芒在他专注的脸上明灭闪烁;秦越人指间的金针寒芒内敛,如同蛰伏的毒龙;林玄闭目凝神,十丈望气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警惕地覆盖着慈济堂的每一个角落;铁牛如山岳般矗立,周身那点土黄色的沉稳之气,在守护的意志下,越发凝练厚重。
内堂的灯火,透过窗棂,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屋外,公输子奇的喧嚣如同远方的闷雷,皇甫嵩的杀机如同近在咫尺的毒蛇吐信。而屋内,一场以理念为矛,以证据为盾,以生命守护为基石的无声反击,已然悄然展开。济世盟这艘新舟,正迎着惊涛骇浪,坚定地驶向那场关乎天地生机的理念风暴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