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歇了,窗纸微明。林昭将手中那册灾民名册轻轻合上,指尖仍停在“赈”字边缘,墨痕已干,却像一道未愈的裂口。
他起身推窗,府衙外街面湿漉漉的,早市尚未开张。老张已在廊下候着,见他出来,低声道:“八县联络的人手都派出去了,按您说的,只找乡老、里正和村塾先生,不带官差旗号。”
林昭点头:“百姓若知是官府授意,反倒不信。这一回,得让他们自己开口。”
老张又道:“竹溪书院那边,士子们已分批动身下乡,每人带了笔墨和抄录的盐价细账。”
“去吧。”林昭转身入内,从案底取出一叠新誊的文书,“这是《陈情书》初稿,你派人连夜送下去,让各处参照实情增补,务必写清人名、住址、所受之苦。不许虚言,也不必修饰。”
三日后,府衙大堂敞开。
天未亮,便有百姓陆续前来。有人提着粗布包袱,里面是一张卖地契;有人抱着骨灰匣,说是儿子饿死前最后一顿饭没吃上盐;还有老妇颤巍巍递上一张泛黄的税票,上面盖着程氏盐铺的红戳。
堂前设了五张长桌,每桌两名书记官执笔记录。来者不论贫贱,皆请入内,言语不通者由随行子弟代述,末了按手印为凭。
一名中年农夫站在堂中,声音发抖:“我村去年交盐税,比前年多三成。粮价反跌了两文。我家三亩地,收的粮不够缴税,只好把小女儿许给邻村换十斤粗盐……如今她才十一。”
书记官抬头问:“可有凭证?”
“有!”他从怀里掏出婚书,“不是嫁女,是卖女!上面写的‘换盐十斤’,白纸黑字!”
人群中响起抽泣声。又有几个村民上前,说村中盐井被程家封禁,私煮一口便罚银五两,逼得人只能买高价官盐。
林昭坐在侧厅帘后,听着一句句陈述,未出声。他知道,这些话不必修饰,只需如实录下,便是最锋利的刀。
到了第三日午后,陈情状已积满三大箱。老张清点完毕,低声报:“共计三千二百六十七份,十二个乡老联署,请愿书也已装订成册,外覆黄绸,明日便可启程。”
林昭走出侧厅,走到大堂中央。人群静了下来。
他开口道:“诸位今日所言,我已尽数收录。这份书,不为我林某人,也不为哪位官员,只为你们自己。它要送去京城,送到天子面前,问一声:这盐政,还能不能让百姓活下去?”
一位白发老翁拄拐而出,跪地叩首:“老汉不识字,不知朝中谁好谁坏,只知这几年,盐越贵,命越轻。若大人肯替我们递这一声冤,死后焚香也供您长生牌位。”
林昭扶起他:“这不是替你们,是我们一起做的事。朝廷若问是谁牵头,我自会应声。但这一纸万民书,是你们的手印,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命换来的。”
次日清晨,车队整备于南门。
十二位乡老身穿素衣,抬着黄绸包裹的请愿书,身后跟着数百百姓。有人捧香,有人持幡,队伍绵延半里。城中盐铺紧闭门户,无人敢出。
老张牵马至林昭身边:“都安排好了,走驿道旁的小路,每日换人护送,每五十里交接一次。另外,三份副本分别送往都察院、户部和刑部,由不同商队携带,路线也不一样。”
林昭望着城门外缓缓前行的队伍,良久,只说了一句:“让他们一路平安。”
老张应诺,转身欲去,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促。
一名差役奔来,脸色发白:“大人!北巷的周记豆腐坊昨夜被砸,老板娘被打伤,墙上写着‘再递状,灭门’!还有两个村正说不愿再牵连家族,收回了手印……”
林昭眉头不动:“把那豆腐坊一家接到城西义庄安置,医者随时候命。另派两人,带着他们的陈情状原件,亲自送到车队手上。”
差役领命而去。
老张低声道:“赵文炳那边怕是坐不住了。他虽贬为庶民,但在地方仍有耳目。这事若真是他指使,说明豪强已与程氏联手反扑。”
“他们越是动手,越说明怕了。”林昭语气平静,“百姓原本不敢信,现在见他们动粗,反而知道——咱们说的,是真的。”
午后,晴空忽暗。
乌云压城,风卷沙尘。府衙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林昭正在翻阅最后一批补交的陈情状,忽听外头喧哗。
一名士子浑身泥水冲进院子:“大人!东阳镇的请愿代表在路上被拦,押送文书的车翻进了沟,纸册全被雨水泡烂!带头的是赵家远亲,自称‘奉转运使命令查私传文书’!”
林昭放下笔,问:“人呢?”
“已被放回,但不肯再来。说……说家里老母病重,顾不上公道了。”
林昭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油布包,打开,是几页烘干的账册残片。
“这是程氏与周崶远之间资金往来的最后三笔记录,数字对得上百姓缴的盐税。你带几个人,今夜就出发,沿原路追赶车队。把这些补进去——告诉他们,少一份状子,就多一份证据。”
士子接过,郑重藏入怀中。
傍晚,雨又落下来。
林昭独坐案前,灯影昏黄。窗外传来更鼓,一声,又一声。他翻开最初那份灾民名册,找到那个写着“李阿娣,卖女换盐,七岁”的名字,用朱笔轻轻圈了一下。
门外脚步轻响,老张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刚收到消息,车队过了衢州界,未遇拦截。但京中已有风声,说浙东聚众闹事,恐有民变。”
林昭吹熄灯芯,屋内陷入黑暗。
他说:“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民变——不是举火攻城,是万人齐跪,只为讨一口公道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