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夜露,林昭自北岸芦苇深处勒缰。萧山江风裹挟咸腥扑面,远处盐仓轮廓隐现于月色之下,十列木仓连排而立,高墙围护,唯东侧一角堆叠锄犁,泥土翻新未久。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系于枯桩,缓步潜行。
初更将至,江面水声轻响,一艘宽底船靠岸。数十壮夫自舱中抬出麻袋,肩扛背驮,鱼贯入仓。林昭伏于苇丛,目光紧盯麻袋封口,借月光辨得“官米”二字烙印。然其视线移向仓后,忽见一垄田亩新翻,沟渠浅掘,田头立一木牌,字迹粗拙:“试屯田,一亩可收粟三石”。
他心头一震。官仓竟藏屯田之迹?此策本为边军所设,浙东非戍边之地,何以私行?且米既为官储,为何不赈而囤?他凝视良久,见壮夫卸毕即退,私兵持棍巡行,每半刻一轮换,戒备森严。然无人踏足田垄,似弃之不顾。
林昭悄然退离,返至荒野高处。取《浙东舆图》摊于膝上,以石压角,对照所见方位,圈定盐仓东侧荒地。又自怀中取出陈元直密信残片,以袖掩之,就月光轻呵其上,“屯田”二字再度浮现。信末小条犹存:“赵氏盐仓在萧山北岸,每月初七夜运,避巡检。”今日正是初七。
他收图入囊,决意明日即动。
翌日清晨,林昭立于荒田中央,取出那枚戍字铜牌,高举过顶。流民三五聚来,衣衫褴褛,目陷面黄。他朗声道:“我持军籍令,可调闲田百亩,专用于屯垦。凡愿耕者,即刻登记,官府贷种,秋后三成纳赋,七成自留。不征丁,不加役,唯以劳力换活路。”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一老农拄杖上前,颤声问:“官府前日还说流民皆盗,今日怎又许耕?可是诱我们入局,好充军发配?”
林昭不语,转身自随从手中取来锄具,亲手翻起第一垄土。黑泥翻卷,尘气微扬。他又命仆从架锅煮粥,以米换工——凡垦半亩者,日领粥两碗。十名壮年见状,终肯下田。
至午时,已有百人登记。林昭亲录姓名、籍贯、所垦亩数,笔锋沉稳,字字清晰。第三日,垦田者增至三百,荒野渐有炊烟。
然夜幕再降,危机悄至。
林昭宿于田畔草棚,枕戈而卧。三日前他已察觉,每有垦民增多,必有生面孔在远处观望。昨夜更见一人潜近南庄方向,形迹可疑。他故向亲信低语:“账册藏于南庄旧祠,夜间须轮守。”言罢,暗令两名精壮匿于祠后。
三更时分,黑影破窗而入,刀光直劈卧榻。林昭侧身翻滚,刀锋掠颈而过,划破衣领。刺客旋身再刺,力道凶狠。林昭以玉佩格挡,玉身崩裂一角,终夺其刃,反压于地。护卫闻声赶来,合力擒之。
审讯于破庙中进行。刺客闭口不言,面罩扯下后,眉骨有疤,非本地口音。林昭命人搜身,自其内襟取出半块青铜令牌,边缘残缺,正面刻“河东”二字,笔划深峻;背面阴文微凸,拂去尘泥,隐约可见“裴”字轮廓。
林昭指尖抚过铭文,默然良久。
次日晨,百姓闻昨夜刺杀,纷纷聚于田头。有老者跪地叩首:“林先生,您走吧!我们活不活,命在天,可您若死在此地,这田谁来护?”妇人抱子低泣,孩童牵衣不放,皆劝其离去。
林昭立于高处,取出令牌残片,置于火堆之上。火焰腾起,铜面受热变色,“裴”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终被吞没。灰烬随风卷起,飘散于新开的田垄之间。
他开口:“火能焚物,不能灭志。他们怕的不是我,是你们能站起身,能吃饱饭,能自己种自己的粮。今日这一犁,种的是麦,也是命根。谁断它,谁就是与万民生计为敌。”
人群静默。忽有一老农执锄顿地,三声沉响。接着,第二人、第三人,锄、镐、锹齐落,声如雷动。三百垦民齐呼:“种田!种田!种田!”
声震旷野,惊起林鸟无数。
当夜,林昭独坐棚中,展纸录垦民名册。烛火微晃,他忽停笔,抬眼望向帐外。风止,虫鸣亦歇。他缓缓将名册收入木匣,以绳系紧,藏于床下暗格。又取玉佩残片,置于案角油灯之下,光透玉裂处,纹路如蛛网蔓延。
四更将至,他吹熄灯火,和衣而卧,手握短剑,耳听动静。
五更初,犬吠骤起。村外马蹄杂沓,尘土飞扬。数十骑自官道疾驰而来,为首者披甲佩刀,未着官服,却悬绍兴府衙腰牌。马队直扑南庄,围住旧祠,破门而入。
祠中空无一人。仅地上留半页残纸,墨迹未干,写有“账册昨夜已移”六字。
林昭在棚中听见喧哗,未动。待马蹄远去,他起身推门,见一孩童蹲于棚侧,双手捧土,正将一枚铜钉埋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