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宫门未启,天色尚暗。青帷马车停在都察院巷口,林昭端坐车内,手中卷册翻开一页,目光落在一行字上:“京仓存粮,实亏三百二十万石。”
车夫低声问:“大人,现在进宫吗?”
林昭合上文书,声音平静:“走吧。”
车轮碾过长街,直抵西华门外。他下车整衣,朝服齐整,腰带系紧,怀中那卷《京仓巡查实案卷》贴身而藏。值殿官唱名入内,群臣陆续列班,气氛沉凝如铁。
今日早朝,非例行常会,而是专议都察院风纪整顿事。二十一道弹劾奏疏已递至御前,通政司昨夜抄录副本分发六部九卿,朝野皆知,此番必有一场对峙。
钟鼓声落,天子升座。礼毕,一名御史越班而出,拱手高声道:“左佥都御史林昭,执掌风宪不足两月,罢免同僚凡七人,牵连地方官吏十余员,所行峻急,士林震动。臣请陛下明察其举,是否逾权越制?”
话音未绝,又有三人出列附议,言辞激烈,皆指其“以查弊为名,行排异之实”,更有甚者称其“苛待同僚,败坏官场和气”。
林昭立于班末,神色不动,待众人言毕,方才稳步出列,躬身一礼。
“臣林昭,请陈事实。”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黄绢封面册子,双手奉上:“此乃《都察院整饬日录》,详载近三十日来每一起处置之原由、证据与程序。被罢三人中,丰济仓主官周崶,私改出入库簿,账面盈余十万石,实则空仓;崇义仓副使孙元庆,收受盐商银五百两,有账房亲笔供状为凭;第三位王炌,称病不出半年,却在京郊别业设宴十二次,宾客名录俱在。”
他顿了顿,声音渐扬:“每一案,皆经差役暗访、证人指认、文书比对,结案前均予申辩之机。若有半句虚言,请陛下即刻削我官籍,贬为庶民。”
殿中一时寂静。
户部尚书皱眉接过册子翻看,脸色微变。他本欲开口质疑,却被林昭抢先一步。
“有人问我,为何所查之人多与前相裴元衡旧部有关?”林昭环视群臣,“我答:非因其属谁,而因其行不法。若说党同伐异,那去年因漏报灾情被革职的河南道御史张伦,出身寒门,无依无靠,也因渎职被参——此事载于都察院备案,诸公可调卷查验。”
他又取出一份名单:“这五位被惩御史中,三位从未与裴党往来。他们倒台,只因压下冤案、受贿免劾、巡按不到任。难道这些人不该查?该查的不查,反说我打击异己?”
礼部侍郎冷声道:“纵然有据,手段也太过凌厉。朝廷重臣,岂能如此轻废?”
林昭看向他:“侍郎大人可知,浙东去年因屯田法受阻,三千农户未能按时耕种,秋收减半?那位阻挠新政的县令,正是今早弹劾我的兵部职方司主事王炌。他怕什么?怕我揭他的旧账。所以跳出来骂我‘酷吏’,只为掩自己之过。”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诸公口中所谓的‘体统’,是不是就是让贪官彼此包庇,让渎职者安然无恙,只因他们是‘同僚’?若守法反成罪过,那这朝廷还要律令何用?”
大殿之上,数位老臣面色微动。
刑部右侍郎低声道:“林御史所呈材料确凿……若属实,确应严办。”
林昭转向御座:“臣不敢惜身,唯惧法弛令废,百姓寒心。今日诸劾,若有一字属实,愿弃市示众;若皆构陷,请陛下许臣继续履职,以事实还天下清明。”
言罢,伏地叩首,不再多言。
殿中无人再出声。
天子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所奏之事,交内阁会同都察院复核。林昭,暂留原职,听候旨意。”
“臣遵旨。”
退朝钟响,百官散去。几名御史低头疾行,不敢与林昭对视。他缓步出殿,迎面晨光洒在丹墀之上,照见他肩头朝服一角已被汗水浸透。
回到都察院,主簿早已候在仪门前,手中捧着昨夜归档的弹章副本。
“大人,这些……还留着吗?”
林昭接过,翻了翻,淡淡道:“封存。另备一份抄本,送工部徐郎中府上。”
主簿领命而去。
他步入正堂,将《京仓实案卷》置于案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即日起,暗查京畿九仓,七日内报实存。”又加一句:“巡查不得惊动地方,由院中亲信分批出城,每日报讯至我案前。”
写毕,唤来差役:“备马,我要去户部一趟。”
差役迟疑:“大人刚回,不歇息片刻?”
“此刻不去,明日就没人让我去了。”
他起身披袍,步出大门。院前石阶上,晨露未曦,一只麻雀啄食着昨日残留的纸屑——那是被撕碎的弹章残页。
林昭驻足片刻,抬脚踏上马镫。
马蹄声起,穿街而过。
行至东华门附近,忽见前方巷口围了一圈百姓,喧闹不止。一辆运粮车倾倒在地,米粒洒满路面,两名差役正挥鞭驱赶上前拾粮的老妇。
林昭勒马停下。
他望着那老妇佝偻的背影,手中竹篮已被踢翻,几把稻谷混着尘土散落泥中。
差役吼道:“这是官粮!谁敢动一根手指头,打断腿!”
老妇跪在地上,颤声哀求:“我家三天没开灶了……就捡一点,一点点……”
林昭翻身下马,朝那差役走去。
差役抬头见是他,脸色一变,却仍硬着脖子:“林大人,这是转运司的车,您管不着。”
林昭不答,弯腰拾起一把沾泥的米粒,摊在掌心看了看,又俯身扶起老妇,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放进她篮里。
“这粮,是我买的。”
差役愣住:“你买?”
“对。”林昭直起身,盯着他,“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上报说官粮途中遭窃,由转运司补足;要么承认监管失职,按《职官律》自请处分。你自己选。”
差役嘴唇发白,说不出话。
围观百姓渐渐安静下来。
林昭松开老妇,转身走向自己的马。他刚握住缰绳,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孩童的哭喊。
回头一看,那老妇的孙子扑倒在米堆里,小手拼命往口袋里塞粮食,差役举鞭就要抽下。
林昭迈出一步,左手猛地攥住鞭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