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回到御史台西厢时,天色尚早。案上已堆着数卷兵部送来的仓廪清册,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多处涂改,关键条目皆以朱笔批注“待补录”。他翻至箭矢一项,原定存数三千石,实存仅八百;战马栏空白无字,旁注一行小楷:“调拨未归”。
他合上册子,唤来属吏:“持我令符,再赴京畿三库查实库存。若有推诿,即刻报与都察院备案。”
属吏领命而去。不到两个时辰便折返,神色凝重。三大军械库,两所守官称文书未达,拒不开库;仅凉州备库回应,经点验,铁甲不足百副,弓弦朽脆,难以张发。
林昭默然良久,提笔写下一道勘库令,加盖御史台印信,字字如刀:“凡阻军需勘验者,视同抗旨,即行参劾。”又另书一函,直送工部,措辞严厉:“前线告急,半月内若无援兵粮械,甘州必陷。尔等若因怠政误机,朝廷自有律法处置,勿谓言之不预。”
次日午前,工部回文送达。只寥寥数语,称旧料耗尽,新材采办未归,工匠短缺,最快六十日方可造齐基本器械。末尾附一清单,列有铁甲五百、箭矢千石、皮帐三百,工期皆在四十五日后。
林昭将文书掷于案上,起身径赴工部衙门。
工部值房内,几名官员围坐饮茶,见他进来,神色微变。主事郎中起身相迎,面上带笑,语气却疏冷:“林御史亲至,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林昭立于堂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只想请教一句:军械断供,是天灾,还是人祸?”
那郎中笑容微滞:“自然非人力所能控。近年边镇用度频繁,物料本就紧张,加之南渠工程占去大半匠户,一时周转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南渠?”林昭冷笑,“那工程偷工减料,石料掺碎砖,银两入私囊,如今首贪李德元已在狱中招供,供出多笔款项流向你部经手的军料采买。你说周转不开,可敢将近三年账目尽数调出,当堂对质?”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那郎中脸色变了数变,强辩道:“你不过一介御史,何得擅查工部账目?此乃越权!”
“越权?”林昭目光扫过众人,“天子亲授明诏,沿途州县听我调遣,若有阻挠,可先斩后奏。区区一部账册,难道还容不得我看一眼?”
他不再多言,自行走向文书架,取出一叠账本副本,当场翻阅。果然,自去岁起,多项军械采购皆由周崶案涉赃商号承揽,付款记录完整,收货单据却残缺不全。更有数笔大宗铁料交易,标为“用于修桥”,实则无桥可考。
他将账本抱走,临出门时留下一句:“三日内,我要见到可调往前线的全部物资清单,连同赶制进度。若再敷衍,莫怪我不讲情面。”
回到御史台,他立即召集属吏,连夜拟定《边疆军需紧急筹措草案》。其一,征用民间可用物资:骡马、麻布、铁锅、皮索,凡可用于军中者,一律按市价收购,立据为凭;其二,设助饷名录,向京中富户募捐,凡捐物者,朝廷授匾嘉奖,记入乡贤录。
草案初成,尚未誊抄完毕,已有风声传出。次日清晨,六部廊下议论纷纷。有户部主事扬言:“林御史口口声声为国,却擅动民资,扰攘京畿,与搜刮何异?”礼部一名给事中更上密折,弹劾其“假公济私,借边事敛财”,称其募捐之举实为中饱私囊铺路。
林昭闻之,不怒不辩。他亲自执笔,拟写《军需告示》,详列所需物资种类、数量、用途及补偿标准,命人抄录数十份,张贴于城门、市集、坊巷要道。每一张告示下方,皆加一行小字:“所有收支,录档备案,随时可供查验。”
又撰写《筹饷疏》,陈明利害:“今甘州危在旦夕,若无器械粮秣,将士空手御敌,百姓流离失所。国难当前,上下同体。望士民共济,解倒悬之急。朝廷不负义举,寸功必录,片善必彰。”
疏成,他吹干墨迹,交予属吏:“明日早朝呈递。”
那属吏接过文书,低声道:“大人,有人传言,您此举虽正,却已触怒太多人。工部几位郎中昨夜聚饮,言语间颇有杀意。”
林昭抬眼看了看窗外。暮色渐沉,檐角铜铃轻响,风自北来,带着几分寒意。
他淡淡道:“他们怕的不是我募捐,是怕真相大白。南渠工程亏空多少,军械库里就少了多少。今日若不追回,明日战场上死的,便是无辜将士。”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急促,一名小吏奔入,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函。
“兵部急报——甘州再传军情,守军已退守内城,粮仓起火,存粮尽毁。若十日内无援,恐全城沦陷。”
林昭接过文书,拆开略览,指尖微微一顿。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目光落在甘州位置。那里,已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危”字。
他盯着那一点许久,忽然转身,取过笔砚,在《筹饷疏》末尾添了一行字:
“臣愿以家产为保,若募得银两有丝毫私用,甘受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