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将密函收入袖中,指尖在那淡青花印上停了一瞬。车帘垂下前,他对谢允道:“誊录官的事,我已拟好人选名单,今夜必须交到礼部值房。”
谢允点头,未再多言。两人分道而行,马车碾过长街残雪,朝西山方向而去。
次日辰时,林昭已立于京郊西山脚下。此处原有一座废弃书院,墙垣倾颓,梁木朽烂,唯地势开阔,背靠缓坡,面朝官道。他带了工部文书与户部银票,随行小吏正与地方衙役交涉匠役调配之事,对方却推说“无上宪明令,不敢擅动”。
林昭不语,只取出天子亲批的五百两支银凭证副本,递至主簿手中:“此为内廷朱批,注明‘新政试行,各司协力’。你若执意不派,便自行去礼部解释为何阻挠圣意。”
主簿脸色微变,连忙低头称是。不到半刻,三十名匠人陆续到场。
午后阴云聚拢,眼看将有雨。林昭翻开徐怀之旧日所着《工料核算》,寻到“急建速成”一节,命人改用夯土筑基,茅草覆顶,讲堂四壁以竹篾夹泥编成,既省材又快。他又调来三辆牛车,运石板铺路,每丈付铜钱十文,立碑记名,乡民闻讯纷纷前来应募。
夜深,临时值棚内灯火未熄。林昭伏案绘制书院布局图,讲堂居中,东西两侧设宿舍,北面高处建藏书阁,南入口立碑坊,上书“清源”二字。图纸刚定,一名老匠头掀帘而入,拱手道:“林大人,明日能否暂缓铺路?山路湿滑,石板难固。”
“不能。”林昭抬眼,“后日首批子弟就要到,若道路不通,他们如何负粮携被而来?”
老匠头叹口气:“也罢,我们连夜赶工。”
林昭起身,亲自提灯陪他们踏勘路线。泥泞中,他踩断一根朽枝,脚下一滑,扶住树干才未跌倒。掌心磨破,沾了泥土,他却只问:“明日能通到书院门口吗?”
“天亮前可成。”
“好。完工后,每人加发五十文。”
消息传开,民夫士气大振。一夜灯火未熄,石道蜿蜒如线,直抵书院山门。
第三日清晨,细雨初歇。林昭换回青布直裰,立于碑坊之下。远处尘土扬起,二十匹瘦马驮着行李缓缓而来。为首少年翻身下马,跪地叩首:“陇右李承安,奉县令荐书,应召入院!”
其后诸生依次报籍贯姓名,皆来自边郡贫地,衣衫粗陋,面色风霜。林昭一一受书,亲手扶起。待众人安顿完毕,他登台立于讲堂前空地,声音清晰:“诸位远道而来,非为一人功名,实为天下寒士争一线之路。今日清源立院,不问出身,只论文章。我在此立誓——三年之内,必让你们中至少十人,凭真才实学,登春闱之榜。”
众学子肃然静听,有人眼中泛光。
午后果有消息传来:礼部某郎中在同僚面前冷笑,称“清源书院名为举贤,实乃林党私塾,蓄养门生,图谋不轨”。言语迅速流传,已有御史台官员私下议论,说此举恐酿朋党之祸。
林昭得知,并未动怒。他唤来随从,取笔写下两道指令:其一,命人抄录《工部营造账目》与《户部支银明细》,密封送往太学,请几位博士公开展示;其二,拟请谢允联络国子监年轻教谕,在月课讲评时提及“寒门试水”之举,引导舆论。
傍晚,他亲自为第一批学生授课。内容为《策论要义》,重点讲“如何察民情、立论点、避虚辞”。一名河北学子提问:“若文章写得再好,考官仍因出身鄙薄,岂非徒劳?”
林昭答:“所以我们要让考官看不见名字。弥封誊录一旦推行,他们只能读文,无法识人。你写得好,自然有人赏识。”
那学生又问:“可若考官故意压低寒门卷子呢?”
“那就让更多人知道谁压了卷子。”林昭目光扫过众人,“今年春闱预考,我们将安排专人记录每份试卷的初阅评语与定等过程。若有异常,立即上报巡按御史。你们的文章,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众人心头一震。
课毕,林昭留几名学生单独谈话。其中一人始终低头,双手藏于袖中。问其姓名,答曰赵明远,河南陈州人。林昭注意到他袖口边缘有一抹淡痕,似曾见过。
他不动声色,继续询问荐书来源、县学考核情形。少年应对得体,条理分明,显是下过苦功。只是每当抬头,目光总避开正视。
送走诸生后,林昭回到临时居所,在灯下翻看二十份荐书。逐一比对笔迹、印鉴、保结人签名。至赵明远一纸,他停下手指。
荐书用纸较新,墨色均匀,不像偏远县衙常用的那种糙纸。更关键的是,保结人印章边缘有一丝细微裂纹——与那夜密函上的花印裂痕走向一致。
他合上文书,吹熄油灯。
窗外风起,吹动屋角悬挂的竹铃,叮当轻响。他站在暗处,听见远处值守的小吏低声呵斥:“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片刻后,一道身影从墙外跃下,脚步极轻,朝东侧宿舍走去。那人穿着学生袍服,帽檐压得很低。经过灯影时,左手抬起拨开额发,袖口滑落半寸——一枚淡青色花印,清晰可见。
林昭没有出声。
次日清晨,他召集所有学生于讲堂前。阳光斜照,二十人列队而立。
“今日第一课,”他说,“不是读书,是识人。”
学生们面面相觑。
“你们当中,有人不是为求学而来。”林昭目光平静,“他是来监视的,或是来破坏的。我不点名,也不驱逐。因为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这些被你们称为‘寒门蝼蚁’的人,是如何一字一句写出自己的前程。”
他转身面向黑板,提笔写下第一个题目:“论赋税均平之策。”
粉笔灰落在袖口,像一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