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檐角铜铃尚在微颤,林昭已立于翰林院侧门石阶之下。昨夜未眠,烛火熄时更鼓三响,宫中传旨命他明晨准时入殿,他却知百姓之声等不得朝会钟鸣。
换了一身粗布短褐,脚踏旧芒鞋,腰间不佩玉,也不系印绶。随行仅一名老仆,远远坠在十步之外,不近不远,只作寻常人家伴当。他自侧巷出城,避开了衙前驿道,专挑坊市交错的窄路走。天刚亮,街面湿漉漉的,浮着一层薄尘,早市摊贩正支起油布棚,锅碗瓢盆磕碰声不断。
他在一处豆糜摊前停下。摊主是个中年妇人,袖口磨得发毛,见有人来,舀起一勺热腾腾的糜粥递上。林昭接过,温热从粗陶碗传至掌心,不多言语,只听邻座两人说话。
“听说贡院要重修了?”一个穿半旧直裰的书生模样的人问。
“可不是。”对面那人咬着烧饼,含糊应道,“京畿、江南两道先试新科考法,经义减了,加了算赋税、判案子的题。誊录也改了规矩,双人校对,三级签押。”
那书生眼睛一亮:“若真如此,寒门子弟也有机会了。”
“机会是有,可你得读得起书。”摊主插话,手里的长勺敲了敲锅沿,“我有个侄儿,在清源书院念书,每月束修三钱银子,还得自备笔墨纸张。去年卖了半头牛才凑齐,今年怕是连牛尾巴都剩不下。”
林昭低头喝粥,不动声色,袖中已取出一张粗纸,以炭笔轻记:“束修难继”四字。
他起身离去,沿着街巷往南走。日头渐高,市声鼎沸。路过一间私塾门口,见墙上贴着告示,墨迹未干:“代写实务策论,每篇五十文,包过县试。”
他驻足片刻,随即走近,装作有意求学的模样问道:“这实务题,当真能代写?”
塾师是个瘦脸汉子,坐在门内小凳上,眼皮都不抬:“怎么不能?如今考田亩折算、河工估算,谁家孩子从小算这些?我们这儿有现成的范本,照抄就行。”
“若被查出呢?”
“誊录糊名,谁认得字迹?再说了,地方官也懒得细看,只要不出大错,照样上榜。”那人冷笑一声,“你要是实在穷,二十文一篇也行,就是字丑些,答得糙点。”
林昭不再多问,默默退开。他穿过几条小巷,行至城南破庙外。庙门歪斜,香火早已断绝,屋檐塌了半边。他推门进去,见几个少年蜷在角落草堆上,衣衫褴褛,怀中却紧紧抱着书卷。
其中一人翻身醒来,见有生人,慌忙坐起。林昭只点头示意,也不表明身份,低声问:“你们是赶考来的?”
那少年点头:“从浙东来的,盘缠路上耗尽了,只能暂住这里。”
“吃食如何?”
“靠同乡接济一点,饿不死。”少年苦笑,“夜里冷,就轮流背书取暖。”
林昭看着他们冻得发红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他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摸出剩下的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门槛内侧一块平整的砖上,转身离开。
日过中天,他沿河岸缓步而行。河水浑浊,漂着菜叶与枯枝,岸边几户人家晾着湿衣,孩童赤脚追闹。他站定,望着远处炊烟袅袅升起,忽然想起母亲病卧床榻时,家中典当度日的情景。那时他尚年少,捧着残卷苦读,米缸已空,窗纸被风撕开一道口子,冷风直灌进来。
如今他执新政之笔,欲改科场积弊,可若学子连书都读不起,再好的制度也只是纸上文章。
他取出袖中那张粗纸,翻到背面,以朱笔勾下两个字——“助学”。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非施舍,乃投资国本。当设专款,明账公示,助志坚才俊渡难关。”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泥腥气,吹动他衣角。纸页在手中微微抖动,他握紧,不让字迹被风吹乱。
他继续前行,转入一条僻静小街。街尾有家旧书肆,门板半开,里面坐着个老掌柜,正在修补一本残卷。林昭走进去,随手翻看架上书籍,大多是陈年旧刊,纸页泛黄。
“这位郎君可是寻什么书?”老掌柜抬头问。
“随便看看。”林昭答,“最近可有人来卖旧稿?”
“多了。”老人摇头,“前些日子,好几个穷学生来卖手抄策论,说是用不上了。有的写了三年,厚厚一叠,只换几文钱买馒头。”
林昭心头一沉。
“他们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有的回家种地,有的去当塾师,供弟弟读书。”老人叹口气,“读书这条路,太费银子。不是人人都能熬出头。”
林昭放下书,付了几个铜板买下一册《农政全书》残本,夹在腋下走出店门。
他一路沉默,脚步渐重。行至城南渡口附近,见一群百姓围在一堵墙前。他挤进去一看,是官府新贴的告示:《科举新政试行细则》。
人群中议论纷纷。
“这上面说,考生须持籍贯文书、廪保具结方可报名。”一个汉子皱眉,“可我们里正说了,名单得先过他手,不然‘材料不齐’打回来。”
旁边有人冷笑:“哪是什么材料不齐?分明是要钱。不塞二钱银子,连廪保都不给你盖印。”
“还有这‘分区监考’,听着好听,可外郡考场还是老监临,听说去年收了考生三十两才放人进场。”
林昭听着,脸色渐沉。京中设计周密,可到了地方,层层盘剥,关关索贿,新政还未落地,已被蛀空了筋骨。
他退出人群,独自走向河堤。夕阳西下,水面映着橙红余晖,渔船陆续归岸。他站在堤畔,望着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凉亭,亭中似有人影晃动,像是等船的旅人。
他低头再看手中那页纸,“助学”二字已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模糊。他知道,单靠惩贪无法根治此弊,若不扶弱,寒门终无出路。
必须让那些真正想读书的人,有书可读,有路可走。
他缓缓将纸折好,收入怀中,右手按在胸口,仿佛护住一点火种。
远处传来渡船靠岸的声响,竹篙点水,荡开一圈波纹。
一个孩童跑过堤岸,怀里抱着半截断笛,边跑边喊娘。
林昭转过身,面向京城方向。城楼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唯有宣化门前的旗杆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