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那碗甜暖的豆浆和枣糕带来的熨帖感尚未完全消散,聚居点里已响起了老张那带着点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林莫动作利落地收拾好碗筷,又仔细检查了炉膛确保火种熄灭,这才抓起靠在墙角的背篓和砍刀。
“哥,我走了。”林莫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林澈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今天去更深一点的山坳,老张说那边可能有片老栗子林,还有野果树。晚点回。”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家,别累着。劈柴等我回来。”
林澈点点头:“知道了,你小心点。注意安全。”
他目送着林莫高大的身影汇入老张带领的、由几个精壮中年组成的采集小队。
队伍里每个人都背着硕大的背篓或麻袋,脸上带着一种与天争食的紧迫感。
老张说得对,天灾频仍,不知何时又会降临灭顶之灾。
对于这个资源匮乏、几乎靠天吃饭的小小聚居点来说,眼下短暂的平静和逐渐丰饶的秋日山林,是囤积救命粮的最后窗口期。
因此,林莫这段时间格外忙碌,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出门,日头偏西才满载而归。
林澈关上门,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小小聚落的日常声响。
他走到墙角,看着那个被精心修补好、叠放整齐的热气球气囊,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再次涌起。
崔婶祖孙无声的善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必须回应的涟漪。
他走到堆放物资的角落,那里整齐地码放着林莫这些天的收获。
最多的还是板栗,一堆堆油亮饱满,带着坚硬的刺壳。
还有不少野山楂、酸枣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
林莫甚至还带回过几只野鸡和一只肥硕的野兔——他用自己带来的盐巴和聚居点老人教的土法
将肉切成条,挂在通风处风干,制成耐储存的风干肉条,像一串串暗红色的风铃
在墙角散发着独特的咸香。那些酸甜的山枣,也被他仔细地晒成了干瘪的红宝石
小心地收在防潮的罐子里。这个“家”的物资储备,正在林莫不知疲倦的努力下,一点点变得丰盈。
林澈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堆板栗上。他拿起一个最大的陶碗,走到板栗堆前,开始往里装。
他装得很满,颗颗挑选着最大最饱满的栗子,直到碗口堆起一座小山,几乎要溢出来。
这碗板栗,比起崔婶祖孙的付出或许微不足道,但却是他此刻能拿出的、最直接的心意。
他端着这碗沉甸甸的板栗,走出家门,穿过堆满废弃杂物的狭窄过道,来到崔婶祖孙居住的一楼单元。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澈轻轻敲了敲门:“崔婶?是我,林澈。”
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崔婶那张布满皱纹、总是带着几分木然愁苦的脸。
她看到林澈,尤其是看到他手里那碗满满当当的板栗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局促和不安。
她下意识地想把门关小些,似乎想把自己和孙子藏起来。
“崔婶,”林澈脸上带着温和真诚的笑意,将碗往前递了递
“这个给您和小石头。谢谢您帮我们修补热气球,真是…太费心了!”
“不…不用…真不用…”崔婶连连摆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身子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那碗板栗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那东西…搁着也是糟蹋…我…我顺手…不值当…”
她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那碗诱人的栗子。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崔婶身后探了出来。是小石头。
他依旧瘦小,但那双圆碌碌的大眼睛在看到林澈手里那碗油亮饱满的板栗时,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像两簇被点燃的小火苗。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从眼睛里流出来。
林澈清楚地看到,小石头的手紧紧抓着崔婶洗得发白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想要”
却硬生生地克制着,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吵闹或伸手。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那眼神让人心头发酸。
崔婶也察觉到了孙子的渴望,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小石头紧抓着她衣角的小手
动作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告诫。她看向林澈,语气更加坚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林…林小哥,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太贵重…你们自己留着…我们…我们有吃的…”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几个蒙着布的箩筐,里面隐约可见一些晒干的野菜根茎和少量品相不太好的、个头很小的野果——这就是她们祖孙的口粮。
板栗?那是能顶饿、能换东西的硬通货!她们平时采集到的好板栗
都被崔婶仔细晒干,然后用石头捣碎成粉,小心地收在罐子里,掺在野菜糊里吃,哪里舍得像这样直接当零嘴?
林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明白崔婶的顾虑和自尊。
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接受别人如此“贵重”的馈赠
对她们这样几乎一无所有的家庭来说,或许意味着无法偿还的恩情和负担。
但看着小石头那双渴望又懂事的眼睛,看着崔婶佝偻的身影和满布愁苦的脸,他无法收回这碗栗子。
“崔婶,”林澈的语气温和却异常坚持,他上前一步,巧妙地避开崔婶试图阻挡的手
将那个沉甸甸的陶碗稳稳地放在了屋内那张摇摇晃晃、布满划痕的旧木桌上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点心意。林莫今天又带回来不少,我们还有粮食,栗子吃不完。
您就收下吧,给小石头尝尝鲜。您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这点东西真的不算什么。”
他故意说得轻松随意,仿佛这碗板栗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富余。
“这…这…”崔婶看着桌上那碗小山似的板栗,嘴唇嗫嚅着,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
有不安,有感激,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心疼这“浪费”的吃法。
林澈不等她再拒绝,迅速退后一步,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您快别推辞了,收下吧!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点事。”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崔婶家,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怕再待下去,看到崔婶的为难和小石头的渴望,自己会忍不住做更多。
回到自己那间同样简陋却物资相对丰富的小屋,林澈靠在门后,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角落里那叠放整齐的白色气囊上,那些粗粝的补丁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份善意,他总算还上了一点点。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废墟涂上一层暖金色。林澈正在整理林莫晒好的山枣干
将它们小心地装进密封罐里,屋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
林澈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小石头。他依旧瘦小,但那双大眼睛里怯生生的神色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点亮晶晶的东西。
他手里紧紧捧着早上林澈送过去的那只陶碗——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林澈哥哥,”小石头的声音比早上大了一点点,带着点腼腆,但努力地清晰说道
“碗…还给你。谢谢…谢谢你的栗子!” 他踮起脚,双手将碗高高举起,递向林澈。
说完,他还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小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又满足的笑容:“奶奶…煮了栗子粥…可甜了!”
那笑容,像初春第一朵绽放的小花,虽然稚嫩,却带着冲破阴霾的生机。
林澈的心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填满。
他蹲下身,平视着小石头,接过那只带着孩子体温的碗,也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
“不客气,小石头。粥好喝就好。”
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他没再多说什么,像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的小鹿,转身又轻快地跑开了
小小的身影在金色的夕阳里跳跃着,比来时似乎多了一点点属于孩童的活泼。
林澈拿着那只被洗得发亮的碗,站在门口,望着小石头消失的方向。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隔壁隐约飘来的、极其微弱的食物香气。
那或许就是崔婶煮的、加了珍贵板栗的粥香。
碗很干净,残留着清水的凉意。
但林澈握着它,手心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那温暖,来自一个孩子纯真的笑容,也来自一份被艰难传递又被真诚接受的善意。
在这冰冷的废墟之上,这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暖意,如同微弱的星火,却足以照亮某个角落
也悄然熨帖着林澈那颗因昨夜悸动而纷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