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防空洞这个与世隔绝的微小世界里,仿佛被地下河的潺潺水声拉长了,流淌得缓慢而宁静。
定居的决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也让那些在生死边缘被压抑的、细微的情感,如同石缝下的嫩芽,悄然滋生,茁壮成长。
那晚之后,一些东西变得不同了。无需言说,眼神交汇间便自有暖流淌过。
林莫的守护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也更加……理所当然。
清晨,林澈通常会醒得稍早一些。
他会借着从岔道口透进的微光,凝视身旁依旧沉睡的林莫。
睡梦中的林莫褪去了全部的冷硬和警惕,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平和
只是手臂依旧会无意识地、霸道地环在林澈腰际,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要确认他的存在。
林澈会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但往往他刚一动,那双眼睛便会立刻睁开,瞬间恢复清明和锐利,直到看清是他,那锐利才会缓缓沉淀为一种安静的注视。
“再睡会儿。”林澈总会低声说,手指下意识地拂过林莫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
林莫不会回答,只是手臂会收得更紧一些,将脸埋在他颈窝处蹭一蹭
像一头确认所有权的大型猛兽,贪恋着片刻的温存,然后才会利落地起身。
日子有了新的规律。
林莫会雷打不动地进行他的巡逻和防御检查,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山谷外围的岩壁。
而林澈则沉浸在他的“内政”之中。
他发现山谷里一种叶片肥厚的变异植物的块茎,经过烘烤研磨后,可以得到一种粗糙但能充饥的粉末
尝试着用它混合所剩不多的压缩饼干,制作成更耐储存的饼子。
他甚至尝试用找到的简陋容器发酵野果,试图获取一点微弱的酒精用于消毒或者……
调节气氛,虽然第一次尝试以酿出一桶酸涩的醋而告终。
林莫每次巡逻回来,都会带回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捆干燥的、适合生火的枯枝;
有时是几枚奇特颜色鲜艳的鸟蛋;
有时甚至是一小把盐碱地上析出的、带着杂质的粗盐粒,宝贝似的交给林澈。
他们共享一切。
一杯水,一块饼,一件暖和的外套,乃至一个眼神,一个无声的笑容。
这天下午,林澈正在洞口附近整理晾晒的植物标本,林莫则坐在不远处
就着天光,专注地处理一张前几天从山谷里捕获的、皮毛格外柔软厚实的变异兔皮。
他想给林澈做一副更好的手套,洞内深处阴冷,林澈的手指总是冰凉的。
阳光勾勒出林莫低垂的侧脸和认真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的手指灵巧而有力,剥离脂肪,鞣制皮料,动作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美。
林澈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他放下手中的标本,走过去,安静地坐在林莫身边。
林莫没有抬头,却自然而然地将身体侧了侧,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林澈看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毛茸茸的皮料,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莫听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
林莫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林澈。
阳光照进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同样的渴望,也有更加清醒的冷峻。
他没有用虚无的承诺安慰林澈,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林澈微凉的手。
掌心粗糙的茧摩挲着皮肤,传递着无声却坚定的力量——无论未来如何,他在。
这时,林澈注意到林莫刚才坐着的石头旁边,放着一把他日常打磨、却很少离身的军用匕首。
匕首的金属刀柄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之前一直被污垢和磨损覆盖,此刻在光线下显得清晰了一些。
那似乎不是制式的编号,而是两个极其古拙的、深深的刻痕,像是一个模糊的图腾,又像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字母。
林澈的心微微一动。
他认识这把刀,林莫几乎从不离身,擦拭它的时间比睡觉还多。
他从未问过它的来历,就像林莫从不主动诉说过去。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刀柄上的刻痕。
林莫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匕首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得幽深,仿佛瞬间被拉回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记忆漩涡。
周身那股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息,也瞬间覆上了一层薄冰。
林澈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对不起,我……”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
然而,林莫却摇了摇头。
他沉默地拿起那把匕首,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深深的刻痕,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洞内只剩下地下河永恒的水声。
就在林澈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林莫却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带着锈迹和血腥味:
“它……曾经是另一个人的。在实验室…”
他的话语极其简略,甚至没有主语,但林澈的心脏却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另一个人”,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而这把刀,是遗物。
林莫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没有说发生了什么。
但那双握着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暴露了其下翻涌的、绝不平静的过往。
林澈没有追问。
他只是默默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碰那把匕首,而是覆盖在了林莫紧握刀柄的手背上。
温暖的掌心贴紧冰冷紧绷的指节。
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的追问。
林莫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下,随即,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反手握住林澈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他抬起眼,看向林澈,眼底的冰寒和痛楚尚未完全褪去,却又清晰地映照着林澈担忧的脸庞。
“都过去了。”林澈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林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匕首收回刀鞘,放在一边,仿佛也暂时将那段沉重的过去收起。
他重新拿起那张柔软的兔皮,继续之前的工作,只是动作似乎更加轻柔了一些。
夕阳的光芒透过缝隙,将相偎的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洞壁上,温暖而静谧。
过去的阴影无法抹去,未来的威胁依旧存在。
但在此刻,他们拥有彼此掌心真实的温度,拥有这个共同经营起来的、小小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