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全终于悠悠醒转过来,精神头看着比前一日好了不少。他半倚在床头,小口啜饮着玉凤特意为他熬的鸡汤。
陆伯轩沉着脸走进屋里,两道目光如寒冰般钉在儿子身上。
玉凤心下一紧,忙放下汤碗,起身挡在床边:“阿爸,国全刚刚才缓过点劲来,有啥话……过两天再讲好伐?”
国全早知闯下塌天大祸,哪里敢抬眼,只把头埋得更低,机械地喝着汤,汤匙磕碰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
“侬——” 陆伯轩的声音冷得像冰,“出事的地方,是不是青浦香花桥?”
国全浑身一颤,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吭声。
“侬只小赤佬!” 陆伯轩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给老子老实交代!跟侬一起去的,还有啥人?!”
国全捧着汤碗的双手剧烈地抖起来,碗里的汤都晃了出来。他再也绷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还……还有金生和阿敏!” 哭声猛地一窒,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绝望地嘶喊:“阿爸!这次真的闯下泼天大祸了!阿敏……阿敏被东洋人打死了啊!”
“啥?!——” 陆伯轩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敏……被打死了?!就是……就是住在塘子泾,爷娘老早都没了的那个阿敏?!” 他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尖锐。
国全只是拼命点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陆伯轩胸中那股怒火“腾”地直冲顶门,他猛地转身,一眼瞥见五斗橱上的鸡毛掸子,抄起来就朝着床上的国全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
“啊!” 玉凤尖叫一声,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死命抱住陆伯轩高举掸子的胳膊,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阿爸!国全刚捡回半条命啊!侬不能打!不能打他呀!”
恰在此时,刚刚下班踏进家门的国忠,被屋里的哭喊打砸声惊动,几步就冲了进来。
眼前景象让他头皮发麻:父亲面目狰狞,状若疯狂;玉凤哭喊着死死拖拽;而国全蜷缩在床上,吓得面无人色。国忠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许多,和玉凤一起,使出全身力气去夺陆伯轩手里的掸子,嘴里急吼:“阿爸!侬冷静一点!国全才醒过来多久?侬真想把他打死在这里吗?!”
陆伯轩气得浑身发抖,脚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指着床上的国全,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打死也就算了?!可活下来的是他!那个没爹没娘的阿敏……反倒被东洋人打死了啊!”
“啊?!——” 国忠被父亲这句锥心的话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转向国全,脸色铁青,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如铁:“国全!侬给我听好!把那天夜里的事,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讲出来!马上讲!”
国全断断续续、语带哽咽地讲完那夜的经过,小小的屋子里,空气仿佛凝固。 陆伯轩、国忠、玉凤三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只听见国全压抑的抽泣声:“要不是金生,我也死在香花桥。”
良久, 陆伯轩才像从深水里浮上来般,嗓音干涩地开口:“阿敏……屋里头,还有啥人?”
“就剩一个半瞎的阿奶了……”国全的声音细若蚊蚋,“今年……都七十好几了……”
“嘭!” 国忠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上,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猛地冲到床前,指着国全的鼻子,怒发冲冠:“好你个陆国全!侬还有面孔(脸)躺在这里?!阿敏没了!侬叫那个孤苦伶仃、眼睛都看不清的老太太靠啥活?!侬自家作死去倒卖大米也就算了,现在……现在害得人家……唉——!”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出乎意料地,陆伯轩反倒彻底冷静下来。他默不作声地回身,在五斗橱的抽屉里摸索了一阵。
“玉凤,”他拿出一个旧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沉甸甸的银元,“明朝侬和国忠去一趟塘子泾阿敏家。阿爸手头就剩这五块大洋了,侬统统送过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再顺便……买些松软好消化的点心带过去。”
“那……那我哪能跟老太太讲?”玉凤捏着衣角,忧心忡忡,声音都发颤,“她眼睛不好,心里更苦……”
陆伯轩闭了闭眼,思忖片刻,再睁开时,目光沉沉,斩钉截铁:“就讲……阿敏跟着船队去南洋做工了!路途太远,一时回不来,特意托付阿拉照顾老太,叫伊(她)千万莫要担心!……”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也更沉重,“讲……会托人定期写信回来。”
说完,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床上的国全,厉声喝道:“小赤佬!侬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从今朝起,阿敏的阿奶,就是侬的亲阿奶!老太的生养死葬,侬要一肩挑起,负责到底!听懂了伐?!”
国全早已泪流满面,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一下下重重地点头,泪水洇湿了胸前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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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农历二月廿二便悄然而至。依着陆伯轩原本的心思,是要在自家摆上十桌,热热闹闹办一场的。可眼下国全的伤还没好利索,更要紧的是——万一走漏了风声,让那些暗处的特务嗅到味儿,便是灭顶之灾。
同玉凤商量后,陆伯轩当机立断:只摆两桌! 请的也只是至交:武诚义一家、顾曼莉、杨家姆妈,还有老友张万良等寥寥数人。
婚期前一日,在陆伯轩的亲自督阵下,国忠赶忙将兄弟俩原先住的那间大屋拾掇出来,草草布置一番,权作新房。国全则挪到了玉凤那间窄仄的小屋里。
眼下国全已能拄着拐杖挪几步。陆伯轩千叮万嘱:无论谁问起,只说是自己摔断了腿骨! 为把这谎圆得逼真,他还特意跑了一趟福仁药店,从张万良那儿弄来一副做旧夹板。
婚宴当日,几户至交围坐,共同举杯,祝福国忠与玉凤白头偕老,早添麟儿。陆伯轩特意请来一位相熟的厨子掌勺,虽只两桌,那菜肴的滋味,竟也能品出几分城隍庙老饭店的地道。
小囡囡顾晓棠是头一回和这么多大人围坐一桌吃饭,乌溜溜的大眸子好奇地转来转去。她心里直犯嘀咕:为啥今天每个大人都笑眯眯的?连平常总是板着脸的陆爷爷,也笑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今天大家……都好奇怪哦!
席间,顾曼莉关切地望向国全的腿:“国全啊,侬这么大个人了,走路怎么也不当心点?现在感觉好点了伐?”
国全尴尬的答应着:“好多了,好多了。谢谢顾小姐关心。”
满座之中,唯有福仁药店掌柜张万良知晓内情。他顺势接过话头,摆出郎中口吻:“顾小姐,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国全这伤筋动骨的,没个两三个月,怕是难好利索。”
武清明不动声色地向国忠丢了个眼色。国忠会意,低声让玉凤先照应着客人,自己转身便随清明来到后门僻静的小天井。
甫一站定,清明便压低嗓音:“国全……怕不是真摔断腿吧?”
国忠见瞒不过这位大哥兼同志,索性坦然道:“是枪伤。东洋兵打的。”
清明瞳孔一缩,声音压得更低:“是在……青浦出的事?”
“就是你过生日那晚。”国忠语气沉重。
清明重重一点头,眼神锐利:“千万要做好保密工作!这事万一泄露,不光国全危险,怕是连你的潜伏任务也要受牵连!”
“嗯!这个我明白,请组织上放心!”国忠神情严肃,语气异常郑重。
这时,屋内传出阵阵喝彩与掌声,这是武诚义兴致高涨,给大家来了一段山东快板——武松打虎。
清明与国忠闻声,不禁相视而笑。
清明伸手拍了拍国忠的肩膀:“不说这些了,今朝是你的大喜日子,差点把正事忘了!” 说着,他从长衫口袋里郑重地取出一个裹着红绸的狭长锦盒:“打开瞧瞧,这是魏先生特意嘱咐我,转赠给你和玉凤的新婚贺礼。”
国忠心头一热,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两支崭新锃亮的派克金笔,旁边还附有一张素雅的小卡片:
“同心永结,携手共赴前程!
贺 国忠、玉凤 新婚之喜
卡片没有署名,应该是地下工作纪律所限。
“这……!” 国忠激动得眼眶微热,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大喜之日,竟能收到魏先生如此贵重的礼物与祝福! “一定!一定替我好好谢谢魏先生!” 他紧握着锦盒,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