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病房时,国全已经半坐起来,陆伯轩正端着搪瓷杯小心地喂他喝水。他的脸色明显好转了许多。
姚胖子心中暗忖:这毛病倒也蹊跷,只要不追问案子的细节,国全就恢复得很快;可一旦触及关键,马上便状态急转。
“小舅舅,侬还要问啥?”国全望向姚胖子问道。
“就三个问题:跟侬搭讪的人长什么样子?侬是从什么地方去银行的?——还有,是哪一家银行?”姚胖子心想还是速战速决为好,免得过一会儿国全状态又变差。
“是个瘦子,特别瘦,个子……不高,大概到我鼻头这里,穿一件黑颜色的敞衫。”国全一边比划一边继续说道,“我是……是从学校出来……去的银行,是正金银行,对的,就是正金银行。”
一口气说完这些,国全想到那根被劫的金条,再看向自始至终未曾责怪自己一句的父亲,心中又难过又懊悔——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竟为了和陈姝娣结婚昏了头。
姚胖子回头看向老周几人,问他们是否还有其他要问的。那位年轻警察开口道:“这个人脸上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斗鸡眼、酒糟鼻之类的?”
国全仔细回想,最终还是摇头:“我当时太紧张了,哪有心思仔细看他的脸?”
几个警察都有些失望。姚胖子吩咐道:“明天一早开工,先去正金银行附近排查,看看有没有目击证人。”
“阿哥,我先走了。要不要叫玉凤来换你?”姚胖子关切地问陆伯轩。
陆伯轩摆手示意不用,“侬快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小姚。”随后又向老周他们拱手致谢。
姚胖子一只脚刚跨出门,国全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小舅舅,侬等等!”
姚胖子回过头:“还有啥事体?”
“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个卷毛。”
“哦?头发是卷的?侬确定?”
“是的,我确定。”
“我晓得了。”
.......
九月二日,沪上天空乌云密布,云层低垂得仿佛伸手可及,整个空气闷热地让人呼吸都觉困难。前一场热带风暴方才过境,新的台风又已逼近,正朝着江浙沿海城市席卷而来。
玉凤匆匆照料两个孩子吃完早饭,将诚诚托付给杨家姆妈,便牵着晓棠出了店门。她随手锁好店门,挂上一块木牌:“家中有事,歇业一日”。她已打算妥当:送完晓棠便赶去医院探望国全,顺便换阿爸回家休息。
“阿姐,侬要去啥地方?”阿彬刚从虹桥路西边拉着空车回来——他刚送完客人去万国公墓扫墓。
“正好,阿彬送阿拉去启明女中,晓棠要上学。”玉凤说着,牵起晓棠上了黄包车。
阿彬一边拉车一边问道:“阿姐,平常晓棠上学不都是自己走去的嘛,怎么现在读中学了,反倒要侬送了?”
玉凤刚要开口解释,忽想起晓棠就在身旁,便改口道:“等一会儿再跟你细说,侬脚上加快些!”
“好嘞!阿姐!”阿彬应声从慢跑转为疾奔,黄包车如飞一般在虹桥路上掠过。
……“玉凤姐,再见!阿彬哥,再见!”
目送晓棠走进校门,玉凤重新坐上阿彬的黄包车:“阿彬,去大德医院。”
路上,玉凤将这两日家中发生的事大致告诉了阿彬。阿彬一听,立即说道:“阿姐,从今天起侬就坐我的黄包车接送晓棠,反正一天也就两趟,不耽误我拉活儿。”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要多麻烦侬了。”玉凤心中顿感宽慰。
“帮阿姐的忙,有啥麻烦不麻烦的!”阿彬想都不想,随口而出。
大德医院的病房内,穆勒医生正仔细为国全做着全面检查。玉凤轻轻将几乎一夜未眠的陆伯轩扶到门外走廊,低声询问起国全的情况。
陆伯轩一脸憔悴,轻叹一声,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玉凤听罢,一时无言。她不知该怎么说国全才好,转念一想,人既平安,别的也都不重要了,一切总可以重新开始。
不久,穆勒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来,嘱咐道:“陆先生,病人恢复得不错,主要还是年轻,送来得也及时。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后静养两日,先不要外出活动,这段时间尽量避免情绪刺激。”
“谢谢医生!”陆伯轩躬身一礼,语气中满是感激。
......
而此时,一身西装的姚胖子正满头大汗地站在离正金银行不远的路边。他手里攥着把折叠扇不停地扇着风,嘴里低声咒骂:“这鬼天气,都九月了还这么闷热……那个杀千刀的卷毛到底躲在啥地方?要是被我老姚抓到,非先扒掉他一层皮不可!”
就在这时,警长老周带着一名警员急匆匆地从马路南边跑来。
“行凶的现场找到了,就在斜对面的弄堂里。”老周喘着气报告。
“侬凭啥断定那就是现场?”姚胖子皱眉问道。
“我们找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他说昨天亲眼看见陆国全倒在那条弄堂里,后来又自己爬起来跑了出去。” 老周详细汇报着情况,额头上的汗珠子止不住的往下滴。
“那老头还看到别的什么没有?”
“没了,他说进弄堂的时候就只看到陆国全一个人躺在地上。”
“册那!这是碰上老江湖了!”姚胖子骂了一句,挥了挥手,“继续查!”
姚胖子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心里暗自琢磨:这下可难办了。光凭“瘦子”和“卷毛”这两条线索,根本无从查起。娘个西皮!如今这上海滩,最多的就是瘦子,满大街的人一个比一个瘦,反倒像我这样的胖子目标显眼,容易找。卷毛虽说是个明显特征,可万一那家伙事后剃了个光头呢?市面上光头也不少……说到底,还是得找到知情人才行。
正思忖间,之前派去银行附近排查的年轻警员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姚处长,”年轻警员指着银行门口,“找到两个黄牛,其中一个说昨天见过陆国全。”
“哦?”姚胖子猛地将手中半截烟扔到地上,“带我去!”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壮实男人,穿着深色敞衫,脖子上挂着一根粗得令人咋舌的金链子,满脸横肉,一身江湖气息。
“叫啥名字?”姚胖子问道。
“回长官的话,道上人都叫我小六子。”那黄牛低声下气地回道
“把昨天下午看到的,原原本本跟我讲一遍。关照侬,不许瞎讲。”
“晓得,晓得,”小六子点头哈腰地应着,“昨天下午银行关门,好些人围在门口看告示,我就在外圈转转,看看有没有生意。那个瘸子……也在里头。”
“然后呢?”
“过了一会儿,瘸子走了。我看见一个瘦子凑上去跟他搭讪……”小六子回想了一下,接着说,“讲啥我没听清,不过那瘦子还有个搭档,是个高个子,比这位警察兄弟还高。”他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年轻警员。
“那高个子就一直跟在后头。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这两人不是我们这片的黄牛。”小六子补充道。
“后来呢?”
“后来就没注意了,”小六子两手一摊,“正好有生意上门,我也就没盯着。”
“嗯!想起什么随时找这位警官,懂了伐?”姚胖子指向年轻警员。
“懂呃!懂呃!”
姚胖子一摆手,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问侬,侬脖子上那根链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六子一愣,还以为这位胖长官看上自己的金链子了,连忙答道:“回长官,是假的!镀金的!”
“册那!”姚胖子甩手低骂一句,“脑子有毛病呃,没事挂根狗链子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