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南警局附近的一家老字号面馆里,陆国忠正捧着粗瓷大碗吃着雪菜面。热腾腾的蒸汽熏得他额头微微见汗,面汤的咸香在晨光中弥漫。
“处座早!”
“陆处长用早饭呢。”
几个穿着警服的同僚、下属陆续进店,经过他桌旁时纷纷驻足招呼。陆国忠从面碗里抬起脸,含笑点头。
没过多时,一个身着国军中校制服的身影掀帘而入。
“老板,葱油拌面!”军官声如洪钟,见小小店堂里已是坐满了食客,便径直在陆国忠对面落座。
来人正是杨立秋。他借着摘军帽的动作扫视四周——狭窄的店面里零零散散坐着三五个警察,跑堂的正在灶台前忙碌。
这个碰头地点让他暗自蹙眉:人来人往的警局门口,实在太过招摇。
“长官您的面!”老板利落地端来拌面和骨汤,“汤是现熬的,小心烫。”
杨立秋起身去邻桌取辣椒罐,军装下摆掠过桌沿时,一个叠成方寸的纸包悄无声息地压进陆国忠摊在桌面的掌心。
“只是片段。”他搅动着面条,唇瓣几乎不动,“剩下的……我尽力。”
陆国忠不动声色地将纸包收进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一叠钞票放在桌面上。
“老板,钱放这儿了。”
陆国忠推开条凳起身,大步朝外走去,棉帘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面馆里依旧人声嘈杂,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个角落里刚刚完成的隐秘交接。
杨立秋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目光不经意地扫了眼门口那瞬间消失的背影,随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着碗里余温尚存的面。
陆国忠刚踏进办公室,电话铃便如追魂般骤然响起。
他拎起话筒,还未开口,另一端已传来毛局座焦灼的声音:
“国忠吗?你立刻动身到杜美路一趟,”那声音绷得发紧,“叫上老陈一起。”
“局座,属下斗胆问一声,发生何……”陆国忠心头一紧,试探着问道。
“来了便知。”毛局座截断他的话,电话随即挂断,只剩忙音在耳边空洞回响。
陆国忠缓缓放下话筒,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迅速排除了自己暴露的可能性——若真如此,来的就该是行动处的人,而不是一通电话。难道是姚胖子那边出了纰漏?可按那胖子的机灵劲儿,不该这般轻易失手。
他的目光落在话机上,忽然捕捉到一个关键细节——毛局座特意嘱咐要带上老陈。
这不合常理的安排,让整件事愈发扑朔迷离。
........轿车在萧瑟的街道上平稳行驶,坐在副驾的老陈却如坐针毡。他不停地搓着双手,目光在陆国忠专注的侧脸与窗外飞逝的街景间游移。
“处座…您说毛局座这突然召见,到底是福是祸?”老陈声音发紧,想到这几年暗中为陆国忠做的那些事,后背已沁出冷汗。他天生胆小,此刻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现在还不好说。”陆国忠双手稳握方向盘,目光始终平视前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至于出什么事。”
“可万一…万一真出了岔子,处座,我、我该怎么办啊…”老陈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脸色愈发苍白。
“吱——”的一声,陆国忠突然将车靠边停稳。他侧过身子,郑重地看向老陈:“老陈,你听我说。若真有什么事发生,此刻来‘请’我们的就不会是毛局座的电话,而是行动处的手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陈怔了怔,细细一品,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些许:“是…是这个理。国忠,你别怪我怂,我这一大家子都指着我…我就是个搞技术的,经不起大风浪。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不少。”
陆国忠重新挂挡起步,声音沉稳而坚定:“我心里有数。你、我,还有姚胖子,抗战时期就是一起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兄弟。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弟兄。”
“我明白,我明白。”老陈连连点头,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份蚀骨的恐惧终于渐渐消散在车厢密闭的空气里。
雪佛兰轿车缓缓驶近杜美路保密局黑色大门,森严的警戒态势扑面而来。门内门外双岗肃立,四名宪兵如铁铸般分守两侧,崭新的铁制拒马像狰狞的獠牙横亘在入口处。
宪兵示意停车,走近驾驶座确认是陆国忠后,锐利的目光扫过副驾驶面色苍白的老陈。
陆处长,宪兵敬礼,请稍候。
两名士兵迅速移开沉重的拒马,铁器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局座吩咐,您直接开车到电讯处楼下。宪兵退后一步,打出通行手势。
陆国忠轻踩油门,轿车缓缓驶入这座阴森的大院。从后视镜里,他看见拒马正在重新合拢,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电讯处密电分析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毛局长正焦躁地在满地的纸带与电文间来回踱步,皮鞋底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见陆国忠与老陈推门而入,他竟一反常态地快步迎上,一把攥住陆国忠的手腕:
“国忠!这回全指望你了!”
陆国忠被他这罕见的失态惊得心头一凛,面上仍维持着镇定:“局座,究竟出了什么事?”
毛局座松开手,抓起桌上一叠电文纸哗啦抖开:“连续三日,我们截获了两份发往红党总部的密电——用的是从未见过的加密方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国忠,“站里那些饭桶,连个有效的破译思路都拿不出来!”
他猛地将电文拍在桌上,震得烟灰缸里的半截雪茄滚落在地:“我敢断定,这个发报员的级别,比虹口那个姓李的更高!”
陆国忠俯身拾起散落的电文,余光瞥见老陈正偷偷擦拭额角的冷汗。
“局座需要属下做什么?”
“破译!”毛局座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电文上,“全上海就数你们市南警局的电讯技术最强。我要你们——”他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不是尽力,是必须破译!”
窗外突然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分析室里悬挂的上海地图被寒冷的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
陆国忠从毛局座手中接过那两份密电,纸张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一眼,便神色如常地将电文递给身旁的老陈。
“老陈,你也看看。”
老陈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双手接过电文,凑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他眉头微蹙,一副认真钻研的模样,指尖却在无人注意处微微发颤——这组编码规律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这两个月来时常出现在监测频率上的那个神秘信号。
作为经验丰富的电讯专家,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辨认出这是中共新启用的电台,却始终在值班记录上含糊其辞,装作无法破译。此刻这电文竟被直接摆到了台面上,让他不由得脊背发凉。
就在老陈强作镇定地分析电文时,陆国忠的内心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骆青玉的发报风格——那些独特的节奏间隔,那些精心设计的校验方式,都与他之前在大鑫洋行亲手递交的情报内容严丝合缝。。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插进裤袋,掩饰住瞬间沁出的冷汗,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专业而克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