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室后的密室里,滴滴...哒哒哒的发报声在狭小空间里有节奏地响着。骆青玉戴着耳机,指尖在发报键上快速起落,神情专注。陆国忠紧盯着腕表,秒针每跳动一格,他的眉头就收紧一分。
还有四十秒...三十秒...十五秒...他低声报时,十秒...五秒。
发报声戛然而止。骆青玉摘下耳机,轻轻理了理鬓角:好了,没超时吧?
话音未落,的一声,密室里的白炽灯骤然熄灭。
我去看看。骆青玉从暗格里摸出手电,一束光刺破黑暗。
不必,陆国忠按住她的手臂,一起出去。他心知这是分区停电——电台只要发报时间超过三分钟,电侦车转眼就会确定位置围拢过来。
虽是白昼,纷飞的大雪仍让大鑫洋行的店堂显得格外昏暗。
陆国忠拎着装有两罐奶粉的纸袋,在门内侧驻足观察。
白日分区停电实属罕见,只能说明电侦车已在附近徘徊。幸好设定了三分钟时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思忖间,一辆黑色电侦车缓缓驶入视野,几个黑衣礼帽的男子紧随车旁,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街道两侧的每一扇门窗。
电侦车在离大鑫洋行几步路的马路边突然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人朝黑衣人们说着什么。
来得真快!陆国忠心中暗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向骆青玉递了个眼色。骆青玉会意,立即换上热情的笑脸:陆先生,您看还需要带些什么?
想给内人挑瓶香水,陆国忠从容接话,还请骆经理帮忙推荐。
这边请。骆青玉刚要引路,店门一声被推开,两名黑衣男子裹着寒气闯了进来。
“欢迎光临大鑫洋行!”女店员甜美的声音响起
掌柜的呢?为首那人粗声问道,另一个四处打量着店堂。
女店员保持着职业微笑:我们老板是花旗国人,平日不常在店里。
花旗国?是洋人老板?
骆青玉向陆国忠微微颔首,快步迎上前:二位有什么需要?我是本店经理。
两人上下打量着这个仪态从容的女子:你是经理?老板人在哪?
抱歉,老板在美利坚领事馆任职,平时不来店里。
他娘的,来头不小啊。两人交换个眼神,店里还有别人吗?
就我们三个店员,骆青玉侧身示意,还有这位顾客。
喂!你!那人朝陆国忠招手,干什么的?
买东西。陆国忠缓步走近,有问题?
证件!两名男子打量着陆国忠,厉声喝道。
陆国忠从内袋取出证件递过去。那人翻开瞥了一眼,立即地合上,双手奉还:
得罪了长官!我们是保密局行动处的,附近发现.....
兄弟们公务在身,理解。陆国忠摆手打断对方,漫不经心地收起证件。
谢长官体谅!卑职这就告退。
..............电侦车缓缓驶离,轮胎在积雪上压出两道深痕。
陆国忠随手选了瓶香水,向骆青玉递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地移步到货架深处。
电台必须立刻转移,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香氛里,交给我。这里不能再发报了,具体安排日后通知。
明白。骆青玉会意颔首,这就去取。
不多时,陆国忠走出洋行大门。左手拎着装有奶粉和香水的纸袋,右手多了一只棕色手提皮箱。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覆上薄薄一层。
一辆黑色雪佛兰悄无声息地停靠过来,车顶积雪簌簌滑落。司机小李利落地将两件物品安置进后备箱。
坐进车内,陆国忠最后望了眼伫立门前的骆青玉。她的身影在雪幕中渐渐模糊。
去杜美路保密局。
轿车平稳起步,轮胎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嘎吱声,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街角。只留下两行渐淡的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
.........几日后,寒潮退去,天气骤然转暖。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得人浑身暖融融的,连眼皮都不自觉地发沉。
陆国忠站在窗前,手持剪刀精心修剪那盆君子兰的枯叶。
局长冯恩益满面春风地推门而入,脚步轻快得与几日前判若两人。
国忠啊!这回可真要谢谢你!冯恩益将两盒精致的茶叶放在办公桌上,朋友特地捎来的云顶乌龙,你尝尝。
局座,您这是……?陆国忠放下剪刀,面露疑惑。
多亏你去毛局长那儿替我周旋。冯恩益志得意满地整理着西装领带,昨日局务会上,毛局长亲口定调——此次事件责任不在警局,全是监刑官失职。让我放下包袱,安心工作。
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若不是你前去疏通,只怕我现在早已停职审查。冯恩益心有余悸地摇头,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险些付诸东流啊。
“局座,这事还是您的人缘好”陆国忠满脸欣慰:“俗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您看,您这座墙不但没人推,还有人扶,这是好事啊!”
冯恩益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国忠,你这张嘴死人都被你说活了”说完,他摆了摆手“不说了,我那边还有一堆文件要看,你忙你的。”
“局座,您慢走!”陆国忠目送着冯恩益离去的背影,重新拿起剪刀继续修剪枯叶,阳光掠过君子兰翠绿的叶片,在陆国忠平静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
晨光熹微,笔墨庄店堂里的挂历又被早起的玉凤轻轻撕下一页。看着崭新的日期,她不禁轻声感叹时光飞逝——今天已是一九四九年农历正月初一。
民福里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润得发亮,家家门楣上都贴着红艳艳的新桃符。穿堂风里还萦绕着昨夜守岁的烟火气,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孩童已迫不及待地在弄堂里追逐嬉闹,新布鞋踩在碎石路上沙沙作响。
新年好呀!玉凤系着碎花围裙站在笔墨庄门口,往路过相熟的邻舍手里塞着桂花糖,今年大家都要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天井里传来竹帚扫地的沙沙声,杨家姆妈正将积攒的爆竹红屑仔细归拢——老人家深信年初一的红纸屑能压祟驱邪。这些日子她总算稍展愁眉,杨立秋已回家休养,至少能团聚着过个安稳年。
老虎灶的小山东也换上了簇新的藏青长衫,正捧着一大箩刚炒好的瓜子请邻居们品尝:今年这光景,能安安稳稳过个年就是天大的福气。
弄堂口忽然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响,年轻邮差挎包里露出一封泛着海腥气的远洋来信——那是顾曼莉从大洋彼岸捎来的新春祝福。
顾晓棠!美利坚来的信!
不知谁家二楼窗户飘出收音机里咿呀的申曲,与各家厨房飘出的鸡汤、腌笃鲜的香气缠绵在一起。
而就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虹桥路东头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引擎轰鸣。
一辆接一辆的运兵卡车碾过青石板路,车斗里挤满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枪管在晨光中泛着冷铁的青灰色。
车队疾驰卷起的漫天尘土,呛得路人纷纷掩鼻皱眉。
这大过年的,连个安生都不给!小皮匠摔打着新衣裳的灰土,愤愤啐了一口。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位阿嫂慌忙把孩子揽进怀里,匆匆往弄堂里躲,真是触霉头!
小山东用身子护住盛满瓜子的竹箩,眯着眼望向烟尘中远去的车队:这是往虹桥机场布防的。看来...真要变天了。
方才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弄堂,此刻只剩下飞扬的尘土笼罩着门楣上新贴的桃符。年节的喜庆气息,终是被这铁蹄碾碎的烟尘吞没了。
只有冬日的阳光,缓缓爬上斑驳的山墙,将笔墨庄门楣上那个倒贴的字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这座城市的脉络深处,这条寻常弄堂正以它特有的方式,迎接着一个注定不平凡的农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