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川的集市总是热闹得像一锅滚水,人声嘈杂,摊挤摊,人挤人,空气里混着食物香、脂粉味和淡淡的牲口气息。尹千殇抄着手,懒洋洋地在人堆里穿行,宽大的青衫扫过旁人的箩筐也浑不在意。沈清歌跟在他身后,努力不被人流冲散,目光却被两旁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牢牢吸住。
她的脚步在一个糖人摊子前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手上功夫却极利落。一勺金灿灿、热腾腾的糖稀,在他手里像听话的丝线,手腕抖几下,眨眼就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羽翅舒展,引颈欲鸣,在阳光下剔透发光。
沈清歌看入了迷,那糖凤凰晶莹璀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她并没想买,只是纯粹被这手艺和瞬间成形的美吸引住了,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走在前头的尹千殇察觉身后没人跟上,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沈清歌站在糖摊前,微微仰着脸,专注的神情像极了看见新奇玩具的孩子,阳光洒在她侧脸和那身鹅黄衣裙上,柔和得晃眼。
他啧了一声,折返回来,站到她旁边,顺着她目光看了眼糖凤凰,又瞅瞅她:“想要这玩意儿?”
沈清歌回过神,连忙摇头,声音温软:“不是,就看看,老伯手艺真好。”
尹千殇却像没听见她的否认,直接摸出几枚铜钱,“啪”地拍在摊上,对老翁道:“老头,照刚才那样,再来一个。”
老翁笑呵呵应下,很快又吹出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糖凤凰。
尹千殇接过那还带点温热的糖凤凰,塞到沈清歌手里:“拿着。”
沈清歌握着那细长的竹签,看着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糖凤凰,有点无措:“尹大哥,这……”
“让你拿就拿着,”尹千殇打断她,语气还是他那副不耐烦的调子,“举着好看,行了吧?”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转身又往前晃去。
沈清歌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精致得像艺术品的糖凤凰,心底最软的地方像被轻轻撞了一下。她小心举着,跟上他的脚步,嘴角弯起的弧度比糖还甜。
逛了半天,两人在河边一株大柳树下找了处阴凉石阶坐下。河水潺潺,柳丝轻拂,暂时隔开了集市的喧闹。
尹千殇拔开酒壶塞子,惬意地喝了一口,眯着眼看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沈清歌则小口小口舔着糖凤凰的翅膀,甜味丝丝化开,她眯起眼,像只偷到腥的猫。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尹千殇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是双很好看的手。但与他整体洒脱不羁、甚至有些落拓的气质不同,他掌心边缘和指腹覆着一层明显的、粗糙的薄茧。那不像寻常干活留下的厚茧,色泽更深,质地更硬,分布的位置也显得格外……有力量。
她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醉态截然不同的锐利眼神,想起他看似随意却能稳稳接住所有东西的身手,心头微微一动。
尹千殇察觉到她的视线,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眼瞥了自己的手一眼,随即浑不在意地晃晃酒壶,懒洋洋道:“怎么?羡慕爷这手能千杯不醉?”
沈清歌收回目光,摇摇头,轻声道:“尹大哥的手……看起来很有力气。”
尹千殇嗤笑一声,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他忽然把酒壶换到左手,把那只带着薄茧的右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张开,带点戏谑:“怎么?想试试爷的力气?”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掌心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茧子在柳荫的光斑下格外清晰,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沈清歌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她竟真的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最厚实坚硬的那处茧子。
硬硬的,糙糙的,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蕴含着的磅礴力量。
尹千殇似乎完全没料到她真会碰上来,手掌几不可查地猛地一颤,连着小臂肌肉都绷紧了一瞬。他嘴角那抹戏谑的笑瞬间僵住,眸色倏然沉了下去,变得深不见底。
沈清歌像被那突如其来的紧绷和加深的目光烫到,飞快缩回手指,脸颊瞬间红透,慌忙低下头,声音细得几乎融进河水声里:“……是、是很有力气。”
河风穿过柳枝,带来清凉的水汽和短暂的寂静。
尹千殇缓缓收拢手掌,将那残留着细微、酥麻触感的指尖记忆紧紧攥住。他盯着沈清歌通红欲滴的耳根和低垂的睫毛看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液有些许从嘴角溢出,滑过他线条利落的下颌。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却依旧强撑着平日那副调子:“……废话。没点力气,怎么打得过那些想抢爷酒喝的混蛋?”
他将酒壶重重放在身侧石阶上,发出“哐”一声轻响,然后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了,这河边蚊子多,咬得人心烦。”
沈清歌也连忙跟着站起来,手里那没吃完的糖凤凰因这突然的动作晃了晃,差点脱手。
尹千殇瞥了一眼,忽然伸手过来,一把将那糖凤凰拿了过去,不等沈清歌反应,便三两口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含糊不清地嘟囔:“磨磨唧唧,甜得齁人,赶紧解决了省事。”
沈清歌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看他鼓起的腮帮子和分明有些泛红的耳根,愣了片刻,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轻轻地、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跳跃,那副强作镇定、欲盖弥彰的模样,比集市上所有热闹的景象都要有趣,都要……温暖。
尹千殇被她笑得越发不自在,恶声恶气地瞪她:“笑什么笑!再笑下次不给你买了!”
说完,他像是生怕她再笑下去,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率先转身,沿着河堤大步走去,步子迈得又急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他。
沈清歌抿着唇,努力压下笑意,快步跟上。风吹起她的裙摆和他的衣袂,在空中交叠又分开,勾勒出无声的韵律。
她想,那些坚硬的薄茧,或许曾握过冰冷的兵器,经历过腥风血雨。但此刻,它们会为她拍开买糖人的铜钱,会笨拙地擦过她的指尖,会因为她一个细微的触碰而绷紧失措。
这份只对她显露的、别扭的柔软,比世上任何糖人都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