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茶的暖意仿佛还萦绕在指尖,白婉清定了定神,将那份莫名的情绪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繁复的账目数字上。她翻阅的速度很快,纤细的手指偶尔在某一行停留,用钢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记下几个符号或数字,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
乔楚生没有再翻阅文件,他只是靠在沙发上,目光偶尔掠过她专注的侧影。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这种静谧不同于无人时的空洞,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充实感。
时间悄然流淌,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忽然,白婉清的动作停住了。她拿起几张分散在不同账本里的票据,并排放在一起,仔细对比着上面的日期、金额和模糊不清的印章。她的眼神越来越亮,之前那份清冷被一种发现真相的锐利所取代。
“乔探长。”她抬起头,声音清晰而肯定。
乔楚生几乎立刻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俯身看去:“有发现?”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皂角的气息隐约传来。白婉清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用笔尖点着那几张票据。
“看这里,还有这里。”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少了几分挑剔,多了些专业的沉稳,“这三张来自不同空壳公司的进货票据,金额、日期相近,但收款方印章的边缘缺损痕迹,完全吻合。这绝不是巧合,是同一枚印章在不同时间、用力不均的情况下盖上去的。”
她又指向另外几处账目:“这些资金的最终流向,虽然经过多次复杂的拆分和转移,但核心路径都指向同一个海外账户的开户行,这家银行在上海的分行,与我父亲婉拒王仁富贷款申请时,王仁富试图用作抵押的,是同一家。”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被她用专业的金融知识和对细节的敏锐观察,串联了起来。
乔楚生盯着那些票据和她的批注,眼神锐利如刀。这些细节,若非极其熟悉银行业务和做账手法的人,极难察觉。巡捕房的会计看过这些账本,只觉得混乱,却理不出头绪。
“也就是说,诈骗团伙的核心成员,很可能与这家外资银行内部人员有勾结,利用信息差和伪造的抵押文件进行诈骗。”乔楚生立刻抓住了关键,他直起身,看向白婉清,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感激,“白小姐,你帮了大忙!这条线索至关重要!”
他的赞赏直接而真诚,没有任何虚饰。白婉清感觉耳根似乎又有点热,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整理着桌上的账本,语气刻意平淡:“只是基本的财务分析而已,乔探长过誉了。既然找到了方向,后续就是巡捕房的事情了。”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连续几个小时高度集中的工作,让她感到些许疲惫。
“等等。”乔楚生叫住了她。他看了看窗外已然降临的夜幕,又看了看她脸上细微的倦色,开口道:“忙了这么久,让白小姐饿着肚子回去,可不是待客之道。我知道附近有家本帮菜馆,味道还算地道,不知能否赏光,让我聊表谢意?”
白婉清微微一怔。她下意识想拒绝,她并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男性单独用餐。但看着乔楚生那坦荡的眼神,想到他刚才为案子顺利推进而真心喜悦的样子,到嘴边的拒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而且……她确实饿了。
“只是便饭,”乔楚生补充道,笑容爽朗,“算是慰劳我们的大功臣。再说,关于这家银行的情况,或许还有些细节,想向白小姐请教。”
他理由充分,态度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白婉清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头:“……好吧。”
---
餐厅不大,但干净整洁,烟火气十足。乔楚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熟络地跟他打着招呼,将他们引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卡座。
他没有询问,便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油爆虾、红烧肉、腌笃鲜,都是扎实可口的家常风味,与宴会上的精致点心截然不同。
“不知道合不合白小姐口味,但这家的厨子手艺很正。”乔楚生递过消毒好的筷子。
饭菜很快上桌,香气扑鼻。白婉清起初还有些拘谨,小口吃着。但食物的美味和对面男人自然不做作的态度,让她渐渐放松下来。他们的话题依旧围绕着案子,讨论着那家外资银行可能的内部漏洞,以及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乔楚生发现,撇开那些带刺的话语,白婉清的思维极其缜密,逻辑清晰,往往能从他提供的零散信息中,推断出接近事实的结论。
“有时候觉得,你比我们很多弟兄更适合吃巡捕这碗饭。”乔楚生半开玩笑地说。
白婉清正夹起一块红烧肉,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乔探长说笑了,查案缉凶是你们的职责。我只是……比较讨厌看到有人利用金融手段行骗,让普通人家破人亡。”
她的声音很轻,但乔楚生听出了里面的认真。他想起路垚提过,白家这位大小姐,私下里一直在资助几家孤儿院和助学基金。
嘴硬心软。这四个字在他心中变得愈发具体起来。
吃完饭,乔楚生坚持送白婉清回白公馆。他没有叫黄包车,两人默契地沿着夜色初上的街道缓缓步行。晚风带着黄浦江上吹来的微潮气息,拂面清凉。
“今天,真的多谢。”走到白公馆气派的铁门外,乔楚生再次郑重道谢。
“各取所需而已,乔探长不必一再言谢。”白婉清站在台阶上,夜色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依旧平静,“希望能对你们破案有帮助。”
她转身准备进去。
“白小姐。”乔楚生忽然又叫住了她。
白婉清回头。
夜色中,乔楚生的眼睛很亮,带着笑意:“下次再遇到这种棘手的账目问题,可能还得来叨扰你这位‘专家’。”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公务的熟稔与期待。
白婉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过身,声音随着夜风轻轻传来:
“……看情况吧。”
话音未落,她已推开铁门,身影消失在庭院深深处。
乔楚生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非但没有觉得被敷衍,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位大小姐,连句软话都吝啬给。
但他心情却很好,比破获任何一个案子时都要明朗。他转身,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踏着夜色,步伐轻快地离开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若有若无的、与她相关的清冷香气,与这人间烟火的夜晚奇异地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