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忧心忡忡的李沐风,叮嘱他随商队先行前往洛阳暂避后,李白一行人继续东行。越是远离长安,官道上的车马行人便愈发稀少,道路两旁的风物也渐渐染上深秋的萧瑟。枯黄的草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远处的山峦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黛青色。
几日下来,阿依娜的气色又好了些许,已能在马车中靠着软垫,偶尔与驾车的黑衣人说上一两句话。吴指南更是按捺不住,嚷嚷着伤口发痒,是长新肉的征兆,恨不得立刻跳下车活动筋骨。唯有李白,表面平静,心中却反复思量着李沐风带来的星象预警与那迫近的“月满之夜”。
这日晌午,一行人抵达了虢州治所弘农郡。郡城规模不大,但地处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商旅颇多,城内倒也显得有几分热闹。他们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宽敞的“悦来客栈”住下。
安置好依旧需要静养的阿依娜,又强行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吴指南,李白独自一人下到大堂,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当地产的浊酒,几样小菜,看似自斟自饮,实则耳朵早已将大堂内的嘈杂人声尽数收入耳中。
「太虚剑心」运转之下,纷杂的声浪被迅速过滤、分辨。起初多是些商贾谈论货价、脚夫抱怨工钱、妇人闲话家常的琐碎之音。但很快,几个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与神秘的议论声,如同水底的暗流,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长安城最近可是出了大事!”一个穿着绸衫、像是行商模样的胖子对同桌的伙伴挤眉弄眼。
“能有什么大事?莫非又是哪位相公家的趣闻?”同伴不以为意。
“趣闻?嘿嘿,比那刺激多了!”胖子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都说那位号称‘谪仙人’的李太白,李翰林,根本不是啥诗仙,而是……妖人!”
“妖人?此话怎讲?”
“嘿!都说他勾结藩镇,图谋不轨!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连陛下都差点着了他的道!前些日子皇宫里那场乱子,听说就跟他有关!还有啊,跟他走得近的那个胡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会妖法!不然怎么解释他年纪轻轻,武功那么高?诗词写得那么好?定是用了邪术!”
类似的议论,在其他几桌也有响起,内容大同小异,皆是围绕李白“勾结藩镇”、“蓄养妖人”、“祸乱宫闱”展开,言辞凿凿,仿佛亲见。传播者多是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游侠儿,消息来源则含糊其辞,多是“听长安来的朋友说”、“市井都传遍了”。
李白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微微冷了下来。这些谣言,手法算不得高明,无非是李林甫一党惯用的构陷伎俩,旨在将他污名化,彻底断绝其重归朝堂或在士林中获得支持的可能。若在以往,他或许会愤而辩驳,或寻那造谣者理论。但经历过大风大浪,道心臻至“明镜止水”之后,他看待问题的方式已然不同。
硬碰硬的辩驳,只会陷入对方设定的战场,越描越黑。愤怒,更是正中对方下怀。
他轻轻抿了一口略带涩味的浊酒,脑海中浮现出穿越前那个信息爆炸时代,种种舆论操控与反制的案例。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清晰。
“既然你们想用谣言把我打成一个阴险的政客、一个可怕的妖人……”李白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我就偏偏要做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定义的‘传奇’。”
他要将这场污蔑,变成一场盛大的“造神”运动!用更夸张、更戏剧性、更符合市井小民猎奇心理的“故事”,来覆盖、解构那些充满政治恶意的指控!
接下来的几日,李白并未急着离开弘农郡。他让伤势稍愈的吴指南和那名沉默的黑衣人,带着一些银钱,混迹于城内的茶楼酒肆、码头赌坊,寻那些口齿伶俐、喜好八卦的闲汉、说书人,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些关于“青莲剑仙”李太白的“秘闻轶事”。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真假难辨的传闻:
“知道吗?李太白在东海边上,一剑就斩了为祸百年的鲛人王!那一剑的光,亮得跟白天似的!”
“听说他在长安,看不惯权奸当道,夜闯宰相府,留下诗篇,戏弄了李林甫那老贼,吓得老贼三天没敢出门!”
“他那把剑,据说是上古青莲所化,能斩妖除魔!跟他作对的,都不是好人!”
这些传闻,充满了江湖侠客式的快意恩仇与神怪色彩,远比那些干巴巴的政治指控生动有趣,更容易在市井坊间传播。
渐渐地,这些零散传闻开始汇聚、发酵,演化出更加完整、更具冲击力的“传奇版本”:
在城西最大的“醉仙楼”里,一个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对着满堂茶客,唾沫横飞地讲着新编的段子:
“……话说那一日,李谪仙路经华山,见有妖道以童男童女炼丹,祸害乡里。谪仙大怒,拔出腰间青莲剑,口中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见剑光一闪,如同九天银河倒泻!那妖道连同其麾下千百妖兵,瞬间灰飞烟灭!诸位,你们猜怎么着?那一剑的剑气,纵横千里,直接将华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都给削平了三尺!这才有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赫赫威名啊!”
堂下茶客听得如痴如醉,纷纷叫好。什么勾结藩镇?什么祸乱宫闱?哪有这斩妖除魔、一剑光寒的故事来得痛快!
又过了两日,另一个版本在码头苦力间流传开来:
“嘿,哥几个听说了吗?李剑仙在长安,那可是把权贵们耍得团团转!李林甫想害他,结果他直接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老儿的面,写了一首诗,诗成那一刻,满殿金光,李林甫那老贼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为啥?因为诗里把他干的那些龌龊事全抖落出来了!这就叫‘诗酒戏权奸’!”
这些经过艺术加工、极度夸张的“李太白轶事”,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在弘农郡及其周边州县蔓延开来。民众们或许不懂朝堂争斗,但他们崇拜侠客,向往神通,痛恨权奸。李白的形象,在这些传闻中,被迅速塑造成了一个兼具绝世武功、超凡诗才、侠义心肠、敢于戏弄权贵的“完美侠客”与“浪漫诗仙”。
奇妙的是,随着这些“传奇”的广泛传播,李白隐隐感觉到,自身那已臻大圆满的「诗剑合一」境界,似乎变得更加纯粹、更加灵动。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源自市井百姓对这些“传奇”的相信、向往甚至崇拜的意念之力,跨越虚空,丝丝缕缕地汇聚到他的青莲剑意之中。虽不能直接提升功力,却让他的剑意少了几分杀伐戾气,多了几分源自众生愿力的浩然与堂皇。这或许,就是细纲中所提及的“信仰之力”的雏形。
这一日,李白再次坐在悦来客栈的窗边,听着大堂内茶客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李剑仙”是如何“一剑斩妖龙”、“诗篇退万兵”的最新桥段,而最初那些关于“勾结藩镇”的污蔑之词,早已被这些更刺激、更富戏剧性的传奇淹没得无人提及,甚至有人嗤之以鼻:“定是那些当官的看不得李剑仙好,编出来污蔑他的!”
吴指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伤势好了大半,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听着周围的议论,咧开大嘴笑道:“李大哥,你这招可真绝了!现在外面谁还信那些鬼话?都在传你是剑仙下凡呢!哈哈!”
连马车里静养的阿依娜,透过微掀的车帘,听到这些夸张的传闻,苍白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莞尔。
李白微微一笑,饮尽杯中残酒。目光透过窗户,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
舆论的战场,从来不只是刀光剑影。李林甫想用政治的污泥将他拖垮,他却用市井的传奇,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刀枪不入的“神化”外衣。
这第一回合的心理反制,他赢了。
但李白心中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太阴阁与李林甫的阴谋绝不会因此停止。月满之夜渐近,星图所示的凶兆如同悬顶之剑。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隙。
他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接下来,该去会一会这虢州地界上,或许存在的“朋友”与“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