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象征着天堑与心劫终点的剑门关,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身后的险峰绝壁、呼啸山风、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试炼压力,骤然被隔绝。眼前,是缓缓倾斜向下的坡地,植被逐渐丰茂,空气中弥漫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淡淡的花香。再往前,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如同巨大的绿色锦绣,在春日的阳光下舒展开来。
道路变得平坦宽阔,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但比起中原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此地已堪称乐土。更让李白与“青莲营”士卒们恍如隔世的是,随着他们越发靠近那座被誉为“天府之国”心脏的锦官城(成都),空气中开始飘来隐约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乐声轻柔婉转,混在风中,时断时续,如同情人呢喃,与他们在睢阳听惯的号角战鼓、在蜀道听惯的猿啼风啸,形成了无比刺耳而又令人心绪复杂的对比。
“他娘的……这地方,还真像是没打过仗一样。”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忍不住低声嘟囔,语气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愤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铠甲上一道深刻的箭痕,那是睢阳留下的印记。
队正瞪了他一眼,但自己望向远处那隐约城郭的眼神,也同样复杂。他们拼死血战,十不存一,才勉强阻滞了叛军南下的兵锋,而这片土地,却似乎依旧沉醉在往日的繁华旧梦里。
李白骑在临时购来的驽马上(为免惊世骇俗,大部分“青莲营”士卒已分批化整为零,潜入成都,只留十余名精锐随行),默然不语。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风尘仆仆,背后负着的青莲剑以粗布包裹,看上去像个落魄的游学士子。然而,那双历经劫波、已然圆满的「诗剑归真」之眸,却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他心中默念着这即将诞生的诗句,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是自嘲,也是悲悯。这歌舞升平,是何等的脆弱,又是何等的……珍贵。它正是他们这些浴血奋战者,拼死想要守护的东西。然而,守护者在外血肉横飞,被守护者却似乎已然忘却了烽火的气息,这种割裂感,让他胸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
队伍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守卫不算森严的城门。城内的景象,更是让他们恍如隔世。街道宽阔,店铺林立,虽不及盛唐时长安、洛阳的极致繁华,却也人流如织,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不绝于耳。酒旗招展,茶香四溢,甚至在一些高门大户的庭院深处,依旧能听到那悠扬的管弦之音,看到舞姬翩跹的裙影。
“新鲜上市的蜀锦嘞!看一看,瞧一瞧!”
“张记麻婆豆腐,麻辣鲜香,暖身驱寒!”
“听说郭子仪大将军又在河北打胜仗了?”
“胜仗?哼,粮饷都快接济不上了,这仗还能打多久……”
市井的喧嚣传入耳中,有安逸,有生计,也有对战局的零星议论,却都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仿佛那席卷北方的战火,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李白在一处相对清静的客栈安顿下来。他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听着那“半入江风半入云”的缥缈乐声,眼神深邃。
队正悄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将军,已安排弟兄们分批入住附近,并设法与可能在此的‘火种’(指罗七等人)联络。只是……这成都,似乎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不安。”
李白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只是问道:“感受到此地的气氛了吗?”
队正沉默片刻,老实回答:“感受到了……像是,像是暴风雨前那诡异的宁静,又像是……一个巨大的、精致的鸟笼。外面的人拼死想保住这个笼子,而笼子里的人,似乎并不知道笼子随时可能被砸碎。”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李白都有些侧目。他转过身,看着这位愈发沉稳干练的部下,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所以,我们来了。就是要打破这种虚假的宁静,让所有人都清醒过来,要么同心协力,保住这片最后的乐土,并以此为基,反攻中原;要么,就等着这丝竹管弦,最终化为国破家亡的哀乐。”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接下来的几日,李白并未急于显露身份,或是贸然去寻那朝廷行在。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旅人,漫步在成都的街巷之间,去茶楼听书,去集市观察,去江边眺望。他看到了蜀锦的华美,也看到了底层织工的艰辛;品尝了川菜的烈性,也感受到了普通百姓对物价飞涨的抱怨;听到了对“诗仙李白”在睢阳、在江淮传奇事迹的演绎(说书人将其说得如同剑仙下凡,一人一剑挡十万叛军),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官府小吏对北来流民的驱赶与盘剥。
繁华之下,暗流涌动。资源的争夺,官场的倾轧,本地势力与外来力量的矛盾,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被刻意压抑的、对未来的恐慌……这一切,都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这一日,他信步走到城南的浣花溪畔。此处景色清幽,溪水潺潺,与城内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他寻了块溪边的青石坐下,听着那潺潺水声,与远处城中隐约传来的、混合着世俗喧嚣的丝竹之音,心中那份因对比而产生的郁结,似乎被这溪水缓缓冲刷着。
他闭上眼,「太虚剑心」自然流转,不再抗拒那“锦城丝管”的侵扰,而是尝试去理解,去包容。这音乐,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文明存在的象征之一。守护它,本就是他“重铸盛世脊梁”的题中之义。只是,守护的方式,绝非是沉溺于此,忘却外界的血火。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溪边一株随风摇曳的垂柳,意念微动,那新得的“开谢有时”剑意悄然流转。并未动用真气,只是以心神牵引着一片即将脱离枝头的柳叶。
那柳叶原本会随风飘向溪水,随波逐流。但在李白那不着痕迹的意念影响下,它下落的轨迹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偏转,最终轻轻落在了溪边一块干燥的石头上。
无声无息,不着形迹。
只是改变了一片落叶的归宿。
李白睁开眼,看着那片安静躺在石头上的柳叶,心中明澈。
他要做的,并非摧毁这“锦城丝管”,而是要在那无形的因果洪流中,为这片土地,为这弦歌不辍的文明,寻得一块能够安然栖身的“石头”。
而这,需要力量,需要智慧,更需要……直面那即将到来的、比战场更为复杂的庙堂风云。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流淌的浣花溪,与溪水尽头那笼罩在春日暖阳与靡靡乐声中的成都城。
对比已然看清,责任愈发清晰。
是时候,去敲响那扇通往权力核心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