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家格调雅致的私房菜馆。
包厢里的气氛却远不如窗外的竹影摇曳来得轻松。
红木圆桌上，菜已经上了三道，但几乎没人动筷子。
“表哥，你尝尝这个，他家的招牌松鼠鳜鱼，我特意给你点的。”
乔静如夹起一大块炸得金黄的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刘砚碗里，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刘砚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筷子尖拨了拨碗里的鱼肉，又把它推到一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副样子，让乔静如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她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梅梓。
梅梓冲她安抚地笑了笑，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导，听静如说您最近在跟一个大制作的古装剧，应该很忙吧？”
刘砚这才将视线从茶杯上挪开，落到梅梓身上。
他的目光没什么温度，带着审视。
“还行。”他吐出两个字，惜字如金。
乔静如赶紧接话：“表哥，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最好的闺蜜，梅梓！
梅子，这是我表哥刘砚，咱们圈里有名的……副导演！”
“什么有名，别给我戴高帽。”
刘砚淡淡地打断她，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又想拉你朋友往火坑里跳。”
他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显然是把梅梓当成了又一个被乔静如忽悠来的，对娱乐圈抱着天真幻想的富家女。
乔静如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表哥，你怎么这么说啊！梅子是真想做点事……”
“做事？”刘砚扯了扯嘴角，那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嘲讽。
“这行是能‘做’的吗？这是拿钱烧的。没个几千万，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眼看气氛就要彻底崩盘，梅梓却不慌不忙地接过了话头。
“刘导说得对，这行的水深，我一个外行确实不懂。”
她态度放得很低，姿态诚恳。
“所以我今天才想请您这位行家出来，给我这个‘冤大头’扫扫盲，免得我以后钱扔出去了，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她自嘲是“冤大头”，反而让刘砚那股子尖锐的劲儿卸掉了一点。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孩。
长得很漂亮，但不是那种有攻击性的美，气质很干净，说话不急不缓，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真诚。
有点意思。
刘砚靠在椅背上，端起了架子：
“既然梅小姐这么说了，那我就给你泼泼冷水。你想投资短剧？预算多少？”
“前期准备投一百万试试水。”梅梓报出一个数字。
刘砚嗤笑一声，摇了摇手指：“一百万？梅小姐，我这么跟你说吧。一个看得过去的剧本，十万起步。
请两个稍微有点名气的演员，三四十万没了。
再加上导演、摄影、灯光、美术、服化道，还有后期制作、宣发……
你这一百万，够干嘛的？拍出来就是垃圾，纯属给视频网站贡献服务器垃圾。”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下来，连旁边的乔静如都听得心凉了半截。
这哪是吃饭，这简直是劝退大会。
可梅梓脸上依旧挂着浅笑，她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
“您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所以我没打算请什么有名气的演员，也不追求什么华丽的制作。”
“哦？”刘砚来了点兴趣，“那你想追求什么？”
“人。”
梅梓认真地看着他，“或者说，是演员的‘戏’。”
她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总觉得，现在很多大制作的剧，明明服化道、特效都无可挑剔。
但演员的表演却像一杯白开水，看着热闹，咂摸不出任何味道。
反倒是一些小成本的网剧，演员虽然是新人，但演得特别有生活气，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把人带进故事里去。”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刘砚那潭死水般的心湖。
他眼中的敷衍和轻视，不知不觉间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女孩，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不像他见过的那些只会砸钱，对内容指手画脚的门外汉投资人。
梅梓见他神情松动，继续加码，将自己新获得的“音乐鉴赏”技能触类旁通地运用起来。
“其实这跟听歌一个道理。有的歌，编曲华丽，混音顶级，但歌手唱得毫无感情，技巧再好也只是个唱歌机器。
而有的歌，可能就是一把旧吉他弹唱，录音粗糙，但那个声音里有故事，有灵魂，一下子就能钻进你心里去。”
这番比喻，精准，专业，而且贴切。
刘砚彻底愣住了。
他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没有动作。他看着梅梓，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会跟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聊这些？换作平时，他早就找个借口走人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就是觉得，她能懂。
“你说到点子上了……”
刘砚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压抑了许久的阀门被拧开，苦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现在这个圈子，可不就是这样吗！资本说了算，流量说了算！
谁的粉丝会嗷嗷叫，谁就能当主角，演技？那玩意儿能换来数据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了点酒意上头的愤慨。
“我上个剧组，那个演男一号的流量小生，演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结果连马都跨不上去，是工作人员把他抱上去的！
吊个威亚，离地不到半米，就喊着要休息，要喝进口矿泉水！”
“拍个近景，他身后站着一排替身，文替、武替、马替。
甚至还有个光替！就露个脸念个‘’，人家拿的片酬是八千万！八千万啊！”
“一个演他爹的老戏骨，一级演员，在四十度的棚里穿着盔甲拍了一整天，热得中了暑，片酬还不到那小子的零头！你说，这他妈的气不气人！”
“砰”的一声，他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乔静如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永远一副“看透红尘”模样的表哥，如此失态。
梅梓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她要找的，就是这个！一个对行业现状不满，手里又握着大量被埋没的新人资源的“知情人”！
“刘导，”她抓住机会，立刻追问，“您说的那些有潜力的新人，有演技有灵气，但没机会的，您认识很多吗？”
刘砚自嘲地咧了咧嘴，灌了一大口茶水。
“我一个副导演，说难听点就是剧组的大管家，天天在片场跟这帮人打交道，能不认识吗？
我们剧组现在那群跑龙套的里头，就有好几个中戏北电毕业的，那台词，那身段，比那男女主角强到天边去了。
可惜啊，没用！没后台，没资本捧，一辈子就是个背景板。”
“那……”
梅梓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充满了期待，“我能不能……去您剧组探个班？”
刘砚眉头一皱。
“探班？”
“对。”
梅梓的态度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您说的那些被埋没的好演员，到底是什么样的。
您就当是……满足一下我这个外行人的好奇心，行吗？”
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剧组重地，闲人免入，这是规矩。
刘砚看着她那双清澈又专注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自己都觉得邪门，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跟他提这种要求，他早就嗤之以鼻地回绝了。
但面对这个叫梅梓的女孩，他就是硬不起心肠。
他甚至觉得，让她去看看也好，让她亲眼看看这个行业的烂泥潭，
让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句句都是血泪。
“行吧。”
刘砚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天上午九点，你直接来影视城A区的《大明风华》剧组找我。
就当是让你这个‘投资人’开开眼，看看这行的水，到底有多深，淹死过多少有梦想的傻子。”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梅梓心头一喜。
她举起茶杯，真心实意地：“那就先谢谢刘导了。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这顿饭的后半场，气氛总算热络起来，宾主尽欢。
回去的路上，乔静如还像在做梦，她开着车，忍不住一次次地从后视镜里看梅梓。
“梅子，你简直神了！我表哥那个闷葫芦，硬是让你给撬开了！
你知道吗，他平时跟我爸妈一起吃饭，一晚上都说不了三句话！今天他说的，比过去一年都多！”
梅梓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笑了笑。
这大概就是“伯乐之心”的威力。
它不会直接控制人心，却能精准地找到对方内心最渴望被理解的那个点，然后轻轻一戳。
再坚硬的壳，都会被戳破。
乔静如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握着方向盘，担忧地问：
“梅子，我表哥说的那些是真的吗？什么替身、天价片酬……
那我们明天去剧组，会不会有麻烦啊？”
梅梓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好闺蜜，眼神亮得惊人。
“静如，我们不是去找麻烦的。”
“我们是去挖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