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叫“有缘来”,就在老槐树巷附近。
院子是老的,青砖灰瓦斑驳,但收拾得很新。
石板缝里连根草都不长,紫藤花架绕着廊檐,垂下一串串浅紫色的花穗。
老板娘烫着时髦卷发,一看到梅梓和段回舟,眼睛立刻亮了。
“哟,帅哥美女,京州来的吧?”
她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气质不一样。”
梅梓笑:“老板娘眼力好。还有房间吗?两间。”
“有!楼上朝南的观景房,就剩最后两间!”
老板娘麻利地办好入住,又忍不住压低声音:
“两位是来旅游的,还是……来找耿老三那倔驴的?”
梅梓一愣:“您怎么知道?”
“嗐,最近来找他的人可不少。”老板娘撇嘴,“那老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多少人想请他去大酒店演出,钱都摞成山了,他拿扫帚把人赶出来,说什么木偶离开城隍庙就没魂了。”
段回舟在旁边安静听着。
梅梓追问:“为什么非得在城隍庙?”
“谁知道呢。”老板娘耸肩,“不过你们想碰运气,下午三点去城隍庙广场,他天天在那儿摆台,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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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自回房。
梅梓冲了个澡,换上休闲装,推开雕花木窗。
院子里,段回舟已经换了件黑t恤,坐在葡萄架下,低头看手机。
午后阳光穿过叶缝,在他肩膀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下楼,在他对面坐下。
“听老板娘那意思,耿老先生不好说服。”
段回舟放下手机,抬眼看她:
“越纯粹的艺人,越固执。他守护的可能不只是手艺。”
梅梓看了眼时间,两点半。
“那更得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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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广场离客栈不远,步行十几分钟。
这里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
卖糖画的、捏面人的、烤红薯的……吆喝声混着食物香气,人来人往。
广场角落,孤零零地搭着个小戏台。
几块旧木板,几根竹竿,围着一圈洗得发白的红布。简陋得像草台班子。
戏台前只有三五个老人,自带小马扎,摇着蒲扇闲聊。
偶尔有游客路过,好奇看两眼,很快就被旁边糖画摊的龙凤吸引走了。
台后,一个穿旧褂子的身影正忙碌。
是耿老三。
他佝偻着背,用块布极其缓慢地擦拭一个孙悟空木偶头。
那神情不像在对待工具,而像在为孩子拂去灰尘。
梅梓和段回舟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站着。
三点整。
“哐——”
一声锣响,石破天惊。
声音从台后传来,尖锐、响亮,瞬间盖过整个广场的嘈杂。
耿老三用脚踩着简易踏板,敲响开场锣。
闲聊的老人们立刻噤声,齐刷刷望向戏台。
红色幕布“唰”地拉开。
一个穿金甲、头戴雉翎的孙悟空木偶,手持金箍棒,威风凛凛立在台中央。
“俺——老孙——来也!”
清亮的唱腔从幕后传来。
梅梓愣住了。
这声音高亢、洪亮,中气十足,充满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
和白天那个说话带喘的沙哑老头,判若两人。
紧接着,鼓点、弦乐齐齐响起。
还是他一个人,手脚并用,奏出一支完整的、气势磅礴的开场曲。
下一秒,木偶动了。
孙悟空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神魂,彻底活了。
它猛地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高台上,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甚至能听到轻微的破风声。
抓耳挠腮,挤眉弄眼,每个动作都充满灵气。
尤其那双眼睛——明明是画上去的死物,却能让人清晰感觉到它的目光流转,带着三分顽皮,七分霸道。
几个路过的游客停下脚步。
“诶?这木偶戏还挺有意思。”
“这猴子……做得真像。”
紧接着,猪八戒、唐僧、白骨精轮番登场。
耿老三一个人,一台戏。
他时而是唐僧的迂腐懦弱,时而是猪八戒的憨态可掬,时而是白骨精化作的美女,声音又甜又媚,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长老,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话音未落,孙悟空一声爆喝:
“妖孽!吃俺老孙一棒!”
一媚一刚,一女一男,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在零点一秒内切换,天衣无缝。
台下驻足的游客越来越多。
一开始还交头接耳,渐渐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个举着手机录像的小伙子,手忘了放下来,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高潮是三打白骨精的最后一幕。
白骨精现出原形,青面獠牙,与孙悟空战作一团。
小小的戏台上,两个木偶上下翻飞,打得天昏地暗。
木棒与骨爪的撞击声,兵刃呼啸声,妖精尖叫声,行者怒吼声……全都由耿老三一人包办。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孙悟空一棒将白骨精打翻在地,那白骨精的木偶竟然在众人眼前,从腰部“咔”地一声断开,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而孙悟空,在打完这一棒后,缓缓落地。
它的胸口轻微起伏着。
一个木头做的偶人,竟然在喘气。
“卧槽!”人群中不知谁爆了句粗口。
“这他妈是神仙吧!”
梅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之前通过系统,知道耿老三的技能是“宗师级”,但这个词一直很抽象。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宗师”二字的重量。
这已经不是技艺。
这是道。
是人与偶,身心合一的境界。
她转头去看段回舟。
段回舟一动不动站着,但他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
良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很轻:
“他是活的。”
这个“他”,指的不是耿老三。
而是台上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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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的戏,转瞬即逝。
孙悟空打败妖精,师徒四人重新上路。
大幕,缓缓拉上。
周围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远比之前热烈的掌声。
“太牛了!大爷!”
“再来一个!”
几个被彻底征服的游客,激动地往戏台前的功德箱里塞钱。
十块,二十。
还有个大哥掏了半天,摸出一张五十的,塞进去。
耿老三从幕后走出来,佝偻着背,汗水浸透那件发白的旧褂子,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脸上带着一丝演完戏后的满足,也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掌声和喝彩声很快散去。
游客们意犹未尽地离开,广场又恢复之前的热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只是一场幻觉。
功德箱里,零零散散躺着几张钞票。
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两百块。
梅梓没再犹豫。
她迈步走向那个孤零零的戏台。
段回舟跟在她身后。
耿老三正准备收拾东西,看到有人走近,抬起浑浊的眼睛。
梅梓走到功德箱前。
她掏出手机,打开支付码,对准功德箱上贴着的二维码。
“滴——”
转账成功。
五千元。
耿老三愣住了。
梅梓收起手机,站定,一字一句开口:
“耿老先生,这是定金。”
“剩下的,等您愿意听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