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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后院的工坊,俨然成了王家沟最喧腾的心脏。锯木的嘶鸣、铁锤的铿锵、齿轮咬合的咔哒声、还有匠人学徒们中气十足的吆喝,交织成一股蓬勃而喧嚣的洪流,日夜不息地从这小小的院落里涌出。空气里混杂着新鲜木屑的清香、烧红铁件的焦糊气、浓稠牛油的润滑味儿,形成一种独特而充满希望的“工场”气息。

王大柱脸上的伤终于只剩下几道淡淡的黄印子,肋下也只剩隐隐的钝痛。他像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猢狲,虽不敢上蹿下跳,但精神头十足,整日泡在工坊的喧嚣里,围着那台越发精密的“王氏改良一号”打转,活像个监工头子。

“顺子!踩稳点!节奏!注意节奏!”王大柱叉着腰,指着负责操作原型机的小厮顺子,嗓门比铁锤敲打还响,“不是让你用蛮力!感受那个劲儿!脚往下踩,力传到连杆,连杆带动齿轮,齿轮再带着梭子飞!要顺!要滑溜!懂不懂?!”

顺子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赶紧调整脚下力道,努力寻找那玄之又玄的“节奏感”。只见沉重的脚踏板起落之间,上方那根打磨得溜光水滑的梭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嗖”地一声,精准迅猛地穿过紧绷的经线,“哐当”!沉重的打纬机构紧跟着落下,将纬线狠狠压实。动作流畅,衔接紧密,带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机械韵律。

“好!对!就这样!”王大柱眼睛放光,激动地拍着大腿(随即又疼得龇牙咧嘴)。他转头看向旁边记录的小厮,“多少了?一炷香多少梭?”

小厮飞快地拨弄着用来计数的竹签,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回少爷!一百三十八梭!比昨儿还多了十八梭!”

轰!工坊里瞬间炸开了锅!

“一百三十八!”

“老天爷!这得顶多少织娘干一天啊!”

“神了!少爷真是神了!”

匠人们和小厮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向王大柱的目光充满了狂热的崇拜。福伯站在一旁,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看王大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会自己长高的金山。

王大柱心里也乐开了花,比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还痛快。这效率,稳了!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好!都看到了?这就是标准!福伯,照着这个劲儿,继续练!李师傅张师傅,带着徒弟们,给我盯紧了新造那几台的精度!一个齿轮毛刺都不能有!一个榫卯松了都不行!咱们要的,是又快又稳的赚钱机器!”

“是!少爷!”众人齐声应和,干劲冲天。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巡守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凑到福伯耳边低语了几句。福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拧了起来,快步走到王大柱身边,压低声音:“少爷…前院…老爷那边…好像有点不对付…”

王大柱心头一跳:“怎么了?”

“老爷…老爷把城里几个绸缎庄的大掌柜都叫来了…在花厅里…脸色…不太好看…”福伯声音里带着忧虑,“听伺候茶水的小丫头说…好像…是在说咱们这织机…太…太费工费料…还…还说什么‘步子迈太大’…”

王大柱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心也跟着沉了沉。他就知道!老爹那守财奴的性子,看到前期投入的雪花银,心里肯定在滴血!好不容易用效率镇住了他,现在又觉得量产投入太大、风险太高?想打退堂鼓?

一股邪火蹭地窜上王大柱心头。他妈的!都看到金矿了,还舍不得买铲子?!他刚想撸袖子去找老爹“理论”,目光却瞥见工坊角落里堆着的那一匹匹灰扑扑的土布——那是用传统织机织出来的,粗糙、厚重、毫无美感。再想想“王氏一号”那流畅的动作和巨大的潜力…

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暴躁。不行,跟老爹硬顶没用,得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甜头!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福伯!”王大柱一把拉住福伯,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狡猾的笑容,“去!把咱们库房里压箱底的那几匹‘雨过天青’细棉布,还有上次从南边弄来的那点‘流云锦’边角料,都给我拿来!再找两个手最巧的绣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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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阁外的小院。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青石板上。梧桐树的叶子半黄半绿,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林红缨穿着一身素净的窄袖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露出苍白却线条分明的下颌。她独自站在院中,那只包裹着厚厚药布、毫无生气的右手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衣袖遮掩着。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凝聚在她的左手上。

她左手紧握着那根沉甸甸的熟铜齐眉棍,棍尾杵地,棍尖斜指苍穹。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紧绷的脖颈线条滑落,在衣领处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左臂因为长时间的负重和发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臂膀的肌肉线条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贲张着,诉说着难以想象的负荷和坚持。

她维持着这个简单的“举火烧天”式,已经快一炷香了。

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硬弓,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肋下的旧伤被牵扯,如同针扎。右臂的麻木和刺痛,时刻提醒着她残缺的现实。汗水模糊了视线,呼吸也变得粗重而压抑。

痛苦,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志,试图将她拖回那绝望的深渊。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诱惑。

手已经废了…何必再折磨自己…

林红缨猛地咬紧下唇,力道之大,几乎咬出血来!那双因为剧痛和疲惫而有些涣散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不!

周婉娘冰冷的话语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响:

“想报仇?想拿回你失去的东西?想证明你林红缨没废?那就给我站起来!”

只要人还在!心就不能废!

左手,一样是手!

棍在!魂就在!

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从她心底最深处爆发!压榨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颤抖的左臂奇迹般地稳住了!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鼻尖,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她死死盯着棍尖指向的那片湛蓝天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苍穹也捅个窟窿!

身体的痛苦依旧肆虐,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感,却被这股狠绝的意志死死压制!她的世界,只剩下这根棍,这只左手,和心中那团不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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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花厅。

气氛却与后院工坊的火热、西院小院的孤绝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闷和精明的算计。

王老抠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雨前龙井,却无心品尝。他那张富态的胖脸上,眉头微蹙,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下首坐着三位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的中年人,正是王家在县城里三家最大绸缎庄的掌舵人——李掌柜、赵掌柜、钱掌柜。三人面色各异,或沉思,或犹疑,或带着点不以为然。

“……王老爷,不是我等信不过少爷。”李掌柜捋着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新式织机,我等也略有耳闻,据说…确实比老织机快上不少。可…快是快了,这投入也忒大了些!光是那铁力木骨架、精铁件、还有那什么滚珠轴承…啧啧,成本就翻了几番!这织出来的布,要是卖不上价,岂不是…赔本赚吆喝?”他话里话外,透着对前期巨大投入的担忧和对市场的不看好。

“是啊,王老爷。”赵掌柜接口道,语气圆滑些,“如今市面上,土布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靠的就是个便宜。您这新机子织的布,就算快些,若还是土布的料子土布的价,那这多出来的工料钱…怕是要砸手里。若是想做精细布匹,那染坊、绣娘、销路…又得另起炉灶,风险…太大了!”

钱掌柜没说话,只是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神飘忽,显然也是顾虑重重。

王老抠听着三位掌柜的分析,心里那点因为“王氏一号”高效而燃起的火热,又被浇下去大半。他心疼那些花出去的银子,更怕这“新气象”变成填不满的无底洞。商人逐利,最怕的就是投入产出不成正比。

就在花厅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王老抠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动摇的时候,花厅的门帘被轻轻挑开了。

福伯垂着手,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捧着托盘的小丫鬟。

“老爷,几位掌柜。”福伯躬身行礼,“少爷知道老爷和掌柜们议事辛苦,特意让厨房备了些新制的点心,还有…几样小玩意儿,请老爷和掌柜们…掌掌眼。”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卑和神秘。

王老抠和三位掌柜都是一愣。点心?小玩意儿?这都哪跟哪?

福伯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丫鬟上前,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中间的黄花梨大案几上。

第一个托盘里,是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散发着甜香,但这显然不是重点。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第二个托盘牢牢吸引!

只见那托盘上,平平整整地铺展着几块布!

不是常见的灰扑扑的土布,也不是富户才用得起的绫罗绸缎。

最上面一块,是细腻柔和的“雨过天青”色棉布!那色泽均匀清透,如同初晴的天空,布面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到粗大的纱结,手感柔软细腻,远非普通土布可比!

下面一块,是素雅的月白色细棉布,同样质地精良,布纹细密。

最令人惊艳的是第三块!虽然不大,只是一块边角料,却是一块流光溢彩的“流云锦”!锦缎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缠枝莲花!那花瓣的晕色过渡自然,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显然是顶级绣娘的手笔!

“这…这是?!”李掌柜第一个失声,眼睛瞪得溜圆,几步就抢到案几前,颤抖着手轻轻抚上那块“雨过天青”棉布,“这…这棉布…怎会如此细密匀称?这染工…这色泽…绝了!”

赵掌柜也凑了过来,拿起那块月白细布,对着光仔细看布纹,又用力搓了搓,脸上满是震惊:“好布!真是好布!比苏杭来的二等细棉也不差!这…这真是咱们本地织机织出来的?”

钱掌柜更是直接捧起了那块小小的流云锦绣片,对着上面的缠枝莲啧啧称奇:“这绣工…这配色…神乎其技啊!这要是做成帕子或是香囊…”

王老抠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块“雨过天青”棉布,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细腻柔软的质地,再看看那均匀清透的色泽,小眼睛里精光爆闪!他猛地抬头看向福伯:“这…这都是那新机子织的?染的?绣的?”

福伯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腰板挺得笔直:“回老爷!这棉布,正是用少爷改良的织机,配上咱们本地的好棉花,织出来的胚布!染,是用了少爷新琢磨的‘浸染匀色’法子!至于这绣活儿…少爷说了,有了好胚布,配上好绣娘,才能出好锦!这块流云锦的底子,也是新机子织的细缎!”

轰!

福伯的话如同在花厅里投下了一颗炸弹!炸得三位掌柜目瞪口呆!炸得王老抠心花怒放!

新机子织的胚布!新染法!配上好绣娘!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王家,不仅能靠新织机的效率碾压同行,更能靠这提升的品质,直接冲击中高端市场!那些细棉布、绣品…利润可比土布丰厚十倍不止!

投入?那点木料铁料工钱,跟这未来的金山银山比起来,算个屁!

王老抠胖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和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贪婪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洪亮得变了调:

“好!好!好!大柱!干得好!哈哈哈!福伯!告诉少爷!要多少人!要多少料!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爹全力支持!咱们王家…要发大财了!哈哈哈!”

三位掌柜面面相觑,随即脸上也堆满了谄媚和热切的笑容,刚才的疑虑和担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哪里是败家?这分明是点石成金啊!

花厅里瞬间充满了王老抠志得意满的大笑声和掌柜们争先恐后的恭维声。而此刻,后院工坊里,王大柱正指挥着匠人们热火朝天地打磨着新的齿轮,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他知道,用“产品”说话,永远比口水仗管用。老爹这关,算是彻底拿下了。王家的织布革命,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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