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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山岚未散,几缕金线透过茅屋的破隙,在浮尘中划出朦胧的光路。王悦之凝神注视着木桌上那个由残茶绘就的奇异符号。深褐色的茶水早已渗入粗糙木纹,只留下暗淡痕迹,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流转其间,似在无声指引。那并非寻常文字或是图画,细查之下却是一个结构奇异的字符。符胆以回环笔法勾勒,墨迹流转间似有气韵流动,远观如漩涡吞噬万物,近看又似闭合的门户隐现玄光。王悦之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他仿佛看见那些笔画在木桌上微微浮动,与幼时在祠堂见过的祖传符箓隐隐呼应,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携着山间晨露的湿寒涌入屋内,烛火剧烈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暗影。那字符上的残茶之迹竟似活物般游动起来,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王悦之猛地按住木桌,指腹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这绝非普通笔迹,每一道笔画中都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道韵,指尖触及之处隐隐发烫。

“心神守一,引气注笔,以书道引动黄庭之气,书此‘隐真符’。”谢灵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修长的手指轻点符胆要害之处,“此符一成,可敛尽生人气息,神鬼难察。配合龟息假死,方能瞒过施毒的乌衣人及其背后之手!”他的目光如炬,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王悦之勉力坐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颤抖的手指拂过案几上谢灵运备好的笔墨,那支兔毫笔在晨曦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笔杆上细密的竹纹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熟悉的触感。松烟墨的清香在狭小的静室中弥漫,与窗外飘来的草木花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宁静氛围。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尝试调动体内那点微弱却精纯的道符气息——那是他自少年来每日临摹先祖王羲之手书《黄庭经》时,无意间在笔锋转折处领悟到的内息。王悦之此刻这股气息如同游丝般在经脉中穿行,艰难地游走至指尖。他能感觉到笔尖微微颤动,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如同他此刻忐忑的心绪。

笔尖触及粗糙的黄麻纸时,王悦之的呼吸几乎停滞。他凝神回忆那字符的每一处转折,仿佛看见先祖在会稽山阴的竹林间挥毫,笔走龙蛇间暗合天地至理。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在他指腹下变得清晰可辨,墨色在纸上晕染的轨迹与体内气息的流转奇妙地呼应着,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古老的秘密。

第一笔落下,手腕却沉重如山。并非体力不支,而是落笔的瞬间,仿佛有千钧阻力凭空而生,阻止他将那蕴含道力的线条书写完整。笔下的墨迹滞涩发灰,毫无灵光,如同被什么无形之力压制着。

“不成……”他喘息着,额上青筋浮现,握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体内残存的毒咒之力与书写符箓所需的黄庭清气激烈冲突,如同两股逆流在经脉中冲撞,带来阵阵刺痛。

谢灵运按住他颤抖的手腕,掌心传来温厚的力量:“勿急!符箓之道,首重心诚笔正。你视此符为何物?是工具?是秘术?”他目光灼灼,语气凝重,“不!它是你手中之笔与你心中之‘藏’意的延伸!你此刻所求为何?”他的话语如钟磬般在王悦之心头回荡。

王悦之闭上眼。建康宫奢靡的琉璃瓦在记忆中闪烁,同僚怨毒的眼神如针刺般清晰,乌衣人冰冷的棍棒带着寒意袭来,陛下神色晦暗难明的面容在眼前浮现……最终,定格在手中这支笔上。琅琊王氏的笔,曾写尽天下文章,亦当镇守人间清正!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却握得更紧了。

再睁眼时,眸中疲惫尽去,唯余一片沉静,如古井无波。他不再刻意导引那微弱的气息,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于笔尖,仿佛不是在画符,而是在书写自己的心志——藏锋敛芒,隐于市野,只为守住那一点不灭的真火。每一个笔画都凝聚着他坚定的意志。

笔锋重新落下。这一次,依旧沉重,却稳如磐石,手腕运转间带着某种韵律。墨色在黄麻纸上晕开,那回环的符胆线条被他以坚韧的腕力缓缓拖出,虽无光华四射,却自有一股圆融内敛的意韵生成,仿佛有暗流在纸下涌动。

最后一笔勾连闭合的刹那,王悦之身体猛地一颤,周身散逸的微弱生机如同被无形的旋涡吸纳,尽数敛入体内。他感到一阵虚脱,却又奇异地轻松。“成了!”谢灵运抚掌颔首,眼中闪过欣慰之色,旋即递过一个粗瓷瓶,“快服下!‘龟息散’,可闭气脉十二时辰,状若新死。且以此术假死脱身,当可暂压墨莲毒咒之力。”谢灵运缓缓思忖,指节轻叩案几,接着道:“少明,你假死之后,我当安排谢氏族人将你死讯传之于世,宫内有人会配合,咬定你是被邪咒反噬而死。到时朝堂之上、江湖之内必有所应!”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

药丸苦涩,带着土腥气,入口即化。药力化开,王悦之感到心跳急剧减缓,如暮鼓般沉重迟缓,四肢冰冷僵硬,几个呼吸之后他的脸色瞬间灰败如真正的尸身,连胸口最后一点起伏也彻底停止,仿佛真的已经魂归九泉。

谢灵运长舒一口气,眉宇间凝着三分凝重七分决绝,迅速将写好的“隐真符”折成三角之状。他掀开王悦之的素白中衣,将符箓塞入内襟贴身处,指尖轻触到冰凉的肌肤,不由心中一颤。但见他俯身低语:“王悦之昨夜子时,殁了。”声线沉郁如古井寒波,在空旷茅屋中荡开,更像是对天地鬼神的一种宣告,余音散入晨雾杳不可闻。

谢灵运将王悦之的身体平放在草席上,枯草窸窣作响。他仔细整理好衣襟褶皱,五指拂过织锦暗纹时略作停顿,仿佛在作别故人风华。窗外突然传来三声鹧鸪啼鸣,其声凄厉如断弦。他神色一凛,广袖翻飞间已吹灭烛火,残烟袅袅中唯见眸光如电。柴门吱呀作响,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斗笠压得极低,对着谢灵运微微颔首时露出青黑刺青的颈项。他们抬起毫无生息的躯体时动作如鹰攫兔,转眼便隐入黎明前的浓雾中,蓑衣掠地竟不闻半点声息。

晨钟自远山佛寺遥遥传来,声浪震得茅草簌簌落灰。几只寒鸦惊起,黑羽划破灰白色天空,羽翅拍打间抖落夜露冷泠。建康城朱雀桥畔,最早开市的胡商突然看见乌衣巷方向升起一道青烟,其色玄青如墨龙腾空,隐约有铜锣哀鸣穿透薄雾,在街巷间荡出层层悲音。不多时,一骑快马踏碎石板路上的露水,马上驿卒背着的紫檀木匣雕着琅琊王氏的云纹家徽,匣中绢帛浸透嫡系子弟的绝笔血书,马蹄声碎如霹雳弦惊。

而在城南陋巷深处,假死的王悦之正被放入一副薄棺。棺底新采的艾草还沾着晨露,苦涩清香中混着泥土气息。暗格中藏着的谢氏秘传龟息丹泛着幽蓝光泽,犹如暗夜星子。抬棺人脚步沉稳似老僧入定,走向城郊寒山方向时踏碎荒草簌簌。谁都没注意到棺椁侧面新刻的字符正微微发烫,朱砂纹路如血脉搏动,将最后一丝生机完美封存于檀木肌理之中,符咒灼热处竟使夜露蒸起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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