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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那是非林地,王悦之与陈瞻结伴而行。陈瞻对王悦之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路上几乎包揽了所有问路、打尖、宿店的琐事,勤快得让王悦之都有些不好意思。

“王兄,前方就是山阴县界了!”陈瞻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语气中带着兴奋与憧憬,“听闻山阴城内河道纵横,桥街相连,酒肆茶楼林立,比我们义兴繁华十倍不止!”

王悦之微微一笑,感受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连带着自己胸口的滞闷都似乎轻快了些许。他望着远处如黛的群山,那里便是兰亭所在,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期待。

“是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顾长康之言,诚不我欺。”王悦之随口吟道,目光悠远。这是他自幼熟读的山水诗赋,如今身临其境,别有一番感触。

陈瞻眨眨眼,老实道:“王兄学问真好,我就只算得清田亩赋税,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听着虽好,却不太懂。”

王悦之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各有所长。能理清赋税,使百姓不饥不寒,便是大学问,大功德。比那些空谈玄理、于国于民无益的清谈强多了。”

陈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这位“王微明”兄台虽学问大,却半点不拿架子,让人心生亲近。

二人说着,已行至一处岔路口。路旁有一简陋酒肆,挑着一面褪色的“酒”旗,在秋风中懒洋洋地飘着。肆内传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夹杂着浓郁的姜醋和酒味。

“咦?好香!”陈瞻抽了抽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脸上顿时一红。

王悦之见状,便道:“走了半日,腹中确实空空。不如在此稍作歇息,填饱肚子再进城。”

两人走进酒肆,只见店内颇为热闹,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店家热情招呼,推荐道:“两位客官来得正好!今日刚到的太湖醉蟹,用十年花雕、姜醋秘料浸得透透的,膏满黄肥,可是小店一绝!再来一壶本地的山阴老酒,配上一碟茴香豆,包管您回味无穷!”

王悦之本是世家子弟,饮食向来精致,但此刻闻着那扑鼻异香,竟也食指大动,便笑着点头:“好,就依店家。再来两个清淡小菜,两碗米饭。”

陈瞻却有些局促,低声道:“王兄,这…这醉蟹听着就贵得很…”

王悦之摆摆手,低笑道:“无妨,今日我作东,为陈兄踏入山阴接风。须知‘人生得意须尽欢’,口腹之欲,亦是人间真味。”他此时刻意模仿起几分名士不拘小节的做派,倒让陈瞻不好再推辞。

不一会儿,醉蟹端上。只见青壳白肚的湖蟹,浸在琥珀色的酒汁中,油光闪亮,香气愈发醇厚诱人。王悦之熟练地掰开蟹壳,露出满腹金黄的蟹膏,蘸上姜醋送入口中,只觉酒香、蟹鲜、姜醋的辛辣完美融合,鲜美异常,忍不住赞道:“果然妙极!不负‘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之乐!”

他一时忘情,引的是《世说新语》中毕茂世的典故,颇有魏晋名士风流之态。

陈瞻学着他的样子,却显得笨手笨脚,不是被蟹壳扎了手,就是吃得满手满嘴汁水,狼狈不堪。王悦之看得有趣,也不指点,只觉得这少年憨直得可爱。

几口黄酒下肚,王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多日来的压抑似乎也随着酒意消散了几分。他见店内墙壁斑驳,忽起雅兴,对店家道:“掌柜的,可有笔墨?如此佳肴,当题壁以记之。”

店家为难道:“客官,咱这小店…只有记账的秃笔和劣墨…”

“无妨无妨!”王悦之兴致正浓,竟真让店家取来。那笔秃墨淡,纸张粗糙,他却毫不在意,略一沉吟,挥笔便在墙上题道:“秋风起,蟹脚痒;山阴道,酒旗扬。旅魂消得醉蟹香,何必莼鲈忆故乡。”

字迹虽因工具粗劣略显潦草,但笔意流动,结构疏朗,家传绝学自然显露,自有一股洒脱不羁之气透壁而出,引得旁边几桌客人纷纷侧目称赞。

“好字!好句!兄台高才!”一个声音从旁边桌响起。王悦之回头,见一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正抚掌微笑。

王悦之拱手谦谢,心中却暗自警醒,提醒自己不可过于张扬。

那文士却凑过来搭话,聊起风物人情,言语间颇为风趣。王悦之只得小心应对。陈瞻在一旁埋头苦吃,偶尔抬头,看着王悦之与人谈笑风生,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酒足饭饱,结账离去。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微醺的王悦之心情颇佳,对陈瞻道:“望远,我欲先去寻访一位故人,他住处较为清僻。你可先入城,寻个稳妥的客店安顿下来。这是些银钱,你且拿着。”他取出一些碎银递给陈瞻。

陈瞻连忙推拒:“使不得!王兄已请我吃了那么好的酒菜,我怎能再要你的钱!我…我自有办法!”

王悦之知他倔强,也不强求,只道:“既如此,你我便在此暂别。你若安顿好了,可去城中最大的‘兰亭书肆’留个口信。我若得空,便去寻你。”

“好!王兄保重!”陈瞻郑重拱手,转身大步向城门走去,背影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王悦之目送他远去,这才循着记忆中谢灵运信中所指的方向,沿着一条清幽的溪流,向城南郊外行去。

越走越是僻静,两岸修竹翠绿,溪水潺湲。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前方水边露出一角茅檐,四周用竹篱围成一个小院,院中种着几畦青菜,散养着几只鸡鸭,颇有几分“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意趣。

想必这就是谢灵运信中提到的“剡溪草堂”了。王悦之整了整衣冠,上前轻叩柴门。

叩了半晌,却无人应答。只听院内传来一阵奇怪的、抑扬顿挫的…吟诗声?还夹杂着扑腾水花的声音。

王悦之疑惑,轻轻推开虚掩的柴门。只见院中景象,让他瞬间愣在原地,差点以为找错了地方,或是酒意未醒产生了幻觉——

院中那小小的池塘边,一个须发斑白、衣衫随意敞开着的老者,正赤着双足,挽着裤腿,站在及踝的浅水里,手中高举着一只不断挣扎、吐着白沫的肥硕老鹅,对着夕阳,神情激动地大声吟诵:

“玄翎曳素波,丹喙点沧浪。振翼惊云客,昂首向天章。鹅兄鹅兄,你可知你这一拨掌,拨动了多少诗心?拨散了多少尘虑?当浮一大白!”?

王悦之听闻此诗暗觉心惊,那诗中的玄翎正呼应了《世说新语》中嵇康玄鹤翔云的意象,丹喙却是化用了曹植《白鹤赋》丹顶赤喙的描写,惊云客又是暗喻族中前辈王徽之乘兴访戴的典故,向天章指的阮籍是《咏怀》中临觞奏《九韶》,此诗高古,满是魏晋风度。

那老鹅显然无法体会这等诗意,只惊恐地嘎嘎大叫,拼命扑腾着翅膀,水花溅了那老者一脸一身。

却看那老者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将鹅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其颈项,安慰道:“莫怕莫怕,老夫岂是那等焚琴煮鹤之徒?不过是见你姿仪俊朗,气度不凡,特邀你共参诗道耳!待会儿便放你归去,再赏你一把新谷…”

王悦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眼前这位举止狂放、与鹅论诗的老者,正是谢灵运信中所提的挚友朱百年!

这…这便是传言中那位当世名士?这分明是个…是个老顽童!

朱百年此时也发现了呆立门口的王悦之。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似乎并未立刻认出改容易装、又面带风尘的王悦之,只当是误入此地的寻常书生,便抱着鹅,趿拉着沾满泥水的鞋子走上岸来,笑嘻嘻道:

“咦?何处来的后生?可是被老夫的诗情与这鹅兄的仙姿所吸引?来来来,且评评老夫方才这咏鹅诗意境如何?是否更添了几分…呃…旷达不羁?”

王悦之:“……”

老鹅:“嘎!”

王悦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笑意,努力摆出严肃恭敬的表情,躬身长揖,压低了声音道:

“晚生王昕,尊谢公指点,特来拜见…朱老先生。”他刻意隐去了谢灵运的真名。

朱百年听到“王昕”二字,又仔细看了看王悦之的面容,眼中那抹戏谑狂放的光芒渐渐收敛,闪过一丝了然。他随手将那只惊魂未定的老鹅放开,那鹅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回池塘中央,警惕地看着这边。

“哦?王昕?”朱百年捋了捋胡须,水珠滴答落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悦之,“可是京中那位…‘已故’的王侍中之弟?”

王悦之心中一凛,知他已明白自己身份,低声道:“正是。家兄…之事,多谢先生施以援手。”

朱百年点点头,忽然凑近了些,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你身上…怎地有股浓重的酒气和…蟹腥味?莫非在路上贪图口腹之欲,耽误了行程?”

王悦之顿时语塞,脸上一热。他没想到这位看似不羁的朱公,鼻子竟如此之灵,且一见面不问正事,先问这个?他只得尴尬道:“途中偶遇一酒肆,醉蟹颇为鲜美,故而…小酌了几杯。”

“醉蟹?”朱百年眼睛猛地一亮,刚才那副高人模样瞬间消失,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极为惋惜懊恼的表情,“哎呀呀!山阴城外‘徐婆店’的醉蟹?那可是真正的一绝!肥美鲜甜,酒香透骨!老夫往日每月必去…唉,只可惜如今‘隐居’于此,不便轻易露面,已许久未尝其味矣!你这后生,竟不知给老夫捎带两只来!真是不懂事!”

王悦之:“……” 他看着眼前这位捶胸顿足、为一口吃食懊悔不已的高人隐士,彻底陷入了沉默。

所以,他依谢灵运指点,历经生死、千里迢迢赶来寻找的高人,第一位关心的问题不是他的毒伤,不是建康局势,而是…埋怨他没带醉蟹?

王悦之忽然觉得,自己这趟解毒悟道之行,恐怕不会如预想中那般…严肃了。

朱百年抱怨完,似乎才想起正事,又恢复了几分超然气度,甩了甩手上的水,示意王悦之跟进屋:“罢了罢了,口腹之欲,皆是修行。嗯,皆是修行!进来吧,让老夫看看,王家小子你这‘已死’之人,究竟惹来了多大的麻烦,又带来了何等有趣的…故事。”

他嘴上说着修行,眼神却还瞟着王悦之似乎还残留着蟹油的手指,暗自咽了下口水。

王悦之无奈地笑了笑,跟着这位举止无比“风流”、无比“魏晋”、也无比…出人意表的朱公,走进了那间简陋却堆满了书卷的茅屋。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屋外池塘里,那只侥幸逃过“论诗”一劫的老鹅,终于安心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笔者注:朱百年确实是南朝宋时期的隐士,他也确实是会稽山阴人,他出身仕宦之家,祖父朱恺之,是晋朝的右卫将军,父亲朱涛,是扬州主簿。朱百年终身隐居不仕,在孝建元年(454)逝世山中,当年八十七岁。按照历史来讲,他在宋明帝继位之前早已死了,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遇见王悦之的,笔者觉得这样一个历史人物非常符合隐世高人的形象,便在小说中虚构了他的生命时期,请方家切勿计较。

关于朱百年历史中还记载了一些轶事,在此一并记之,不喜欢看的朋友可自行忽略。史载:朱百年少年时便有非常崇高的气节。他在守孝期间,携带妻子孔氏到会稽南山中,以采竹砍柴为生。每次他都把柴竹放在路边,总是被过路的人拿去。第二天照样如此。人们觉得这很奇怪,过了好久才知道是朱隐士卖的,拿的人根据竹柴的多少,留下钱拿走了。有时遇到天寒下雪,柴竹卖不出去,他便无法生活,便亲自划船送妻子回娘家,天晴了再接回来。有时他到山阴市上为妻子买绸缎三五尺。他很爱喝酒,遇到喝醉了便丢下绸缎。他能读一些玄妙的东西,不时作一些诗,其中往往有惊人妙笔。本郡征他为功曹,本州征他为从事,推荐他当秀才,他都未应任。隐去形迹,避开人事,只与本县的孔觊友好,孔觊也好喝酒,二人相会便喝个够,总是非常尽兴。朱百年家境贫困,母亲是冬月去世的,衣服没有棉絮。从这以后朱百年便不穿绸缎棉帛。冬天某次要到孔觊那里拜访,他穿的全部是夹布衣服,喝酒后醉了睡在床上,孔觊用被子裹在他身上,百年不知道。他醒了之后,把被子挪开,对孔觊说:“棉絮一定特别暖和。”于是泪流满面,悲痛万分。孔觊也为他伤感不己。

朱百年被任命为太子舍人,他不应命。颜竣当东扬州刺吏,命令送五百斛谷给他,他拒绝了。当时另有一个寒族人士姚吟,也有高洁的志趣,被士族们看重。义阳王刘昶当本州刺史,征他为文学从事,他没有去。颜竣复赠姚吟二百斛米,姚吟也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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