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煤矿那震耳欲聋的蒸汽轰鸣，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迅速扩散至紫禁城，扩散至整个北京官场，自然也传入了与皇城一墙之隔的格物院。
格物院内，气氛却并非全然是欢欣鼓舞。在蒸汽机成功带来的短暂兴奋之后，一股潜藏的阻力，开始在看似平静的日常工作中浮现，其核心，便围绕着宋应星全力推行的“格物院标准”。
院署东厢，新辟出的“标准度量衡房”内，气氛凝重。宋应星面沉如水，看着面前桌上摊开的几张图纸，又抬眼看了看垂手站在面前、一脸愁苦的老匠头钱老三。
“钱匠头，本官再问你一次，”宋应星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标注为‘三分’的螺栓，为何与你昨日交来的那一批，用这‘标准规’检验，竟有毫厘之差？还有这‘标准尺’分明已下发数日，为何你作坊里车制的齿轮，孔径仍参差不齐，与轴配合，不是过紧便是过松？”
钱老三搓着一双布满老茧和烫痕的手，黝黑的脸上挤出几分委屈和无奈：“宋……宋大人，非是小老儿不用心，实在是……这‘标准’之说，难以把握啊。小老儿打十六岁学徒，这手上分寸，全凭几十年练就的眼力和手感。做出来的物件，向来严丝合缝，从无差池。这骤然要用那铁尺子、铁圈子去量，去卡，反倒束手束脚，慢了工期不说，这……这做出来的东西，也觉着少了些灵气。”
“灵气？”宋应星眉头微蹙，“钱匠头，格物院要的，不是独具匠心、独一无二的‘灵气’，而是成千上万、分毫不差的‘统一’！一台蒸汽机，零件数以百计，若都凭各位的‘手感’，甲做的螺栓，乙做的螺母无法旋入，李福司匠那边的蒸汽机，坏了你钱匠头做的阀门，却无法用张匠头库存的备件更换，耽误了矿上排水，这责任，是你我来负，还是陛下来负？”
他拿起桌上一个制作精巧的黄铜卡规，这是格物院根据他制定的长度标准，精心制作的量具之一。“你看此物，‘标准’二字，便在于此。它不认你是老师傅还是新学徒，只认这铁定的规矩。有了它，天下工匠，无论南北，按此标准做出的零件，皆可互换通用！此乃工业化、规模化生产之基石，岂是‘手感’、‘灵气’可比？”
钱老三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还想争辩，但听到“陛下”二字，又看到宋应星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耷拉着脑袋，闷声道：“小老儿……明白了，回去定让小子们严格按照大人发的标准来做。”
“不是按照‘我’的标准，是按照‘格物院’的标准，是未来‘大明’的标准！”宋应星纠正道，语气斩钉截铁。
钱老三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宋应星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理解这些老匠人的抵触，他们毕生引以为傲的“独门手艺”、“不传之秘”，在这冰冷的、要求绝对一致的“标准”面前，似乎变得一文不值。这种变革，触及的是根深蒂固的行会习气和匠人尊严。
这时，李福大步走了进来，他如今身为司匠，气度与往日已大不相同，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疲惫。
“长庚兄，又为标准之事烦心？”李福拿起桌上那枚不合规的螺栓，在手里掂了掂，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那边也是一样。几个老伙计，嘴上不说，心里都憋着股劲。让他们按图纸、按标准做，总觉着束缚了手脚，私下里还是想靠经验微调几下，美其名曰‘更合用’。”
宋应星揉了揉眉心：“此乃意料中事。破旧立新，自古皆难。尤其这‘标准’一事，看似细微，实则牵动根本。它不仅要求匠人改变习惯，更触动了原有的利益格局。若所有零件皆可互换，那些依靠独家手艺垄断某些部件维修的匠户，其地位便岌岌可危。”
李福点头表示赞同：“正是此理。不过，陛下对此支持态度坚决，更是将西山煤矿蒸汽机成功之首功，归于标准化的初步尝试。言明若无统一尺寸，那蒸汽机之活塞、气缸、阀门，绝难在短时间内调试成功。”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闻，已有御史在暗中收集消息，准备以‘格物院标准扰民，与民争利，逼迫匠户’为由上奏了。”
宋应星冷哼一声：“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他们只看到匠户一时不适，却看不到标准统一后，生产效率之飞跃，质量之稳定，以及未来维修更换之便捷。此乃国之大计，岂能因小失大？”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格物院内忙碌的景象，一些年轻些的学徒和工匠，已经逐渐开始接受并使用新的标准量具，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而一些老师傅，则往往在无人注意时，还是会下意识地用手比划，用眼估算。
“光靠说服与强令，终究事倍功半。”宋应星沉吟道，“需得让他们亲眼见到，标准化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李福眼睛一亮：“长庚兄有何妙计？”
宋应星转身，目光炯炯：“妙计谈不上。明日，你将制作蒸汽机某通用部件的几位老师傅，连同他们各自的徒弟，都召集到一号工坊。再准备一批完全按照新标准制作的同类部件。我们，当众做个比较。”
次日，格物院一号工坊内，气氛有些微妙。钱老三等七八位资格最老、手艺也最精湛的匠头被请了过来，他们的徒弟也跟在身后，众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和几分不以为然。
工坊中央，摆放着几张长案。一案上，是各位老师傅近日凭“手感”制作的同一规格的阀门芯；另一案上，则是李福带着一批已熟练掌握标准量具的年轻工匠，严格按照图纸和标准制作的同款阀门芯。旁边还放着几台需要更换此阀门的小型压力测试器。
宋应星与李福站在前方。
“诸位匠头，”宋应星开门见山，“今日请诸位来，非为考校，只为验证。验证这‘格物院标准’，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是束缚各位，还是助力各位。”
他指了指两案上的零件：“左边，是诸位依经验所做；右边，是年轻工匠依标准所做。现在，我们随意从右边取一零件，请诸位试试，能否直接装入左边任何一位所做的阀门壳体，并严密封堵，通过压力测试。”
一位性子较急的孙匠头率先站出来，不信邪地拿起一个标准件，又随意取了一个自己做的阀门壳，试图装配。然而，无论他如何调整角度，用力按压，那标准件总是无法完全到位，要么略有间隙，要么卡在一半。
接着，其他匠头也纷纷上前尝试，用标准件去匹配自己或他人做的壳体，结果大同小异，成功者寥寥。现场响起一阵尴尬的窃窃私语。
“现在，”宋应星声音提高，“请用右边标准件，装配右边标准壳体。”
李福亲自操作，随手拿起一个标准阀门芯和一个标准壳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咔哒”一声轻响，两者严丝合缝地组装在一起，浑然一体。装上测试器，加压，纹丝不漏。
随后，他又连续组装了数套，无一例外，全部成功。
工坊内安静下来。老师傅们看着那轻松组装、性能可靠的标准化零件，再回想自己刚才费力不讨好的尝试，脸上的不以为然渐渐被震惊和思索所取代。
宋应星走到众人面前，语气缓和了许多：“诸位看到了吗？并非诸位手艺不精，而是缺乏统一之‘尺规’。若无标准，即便诸位个个都是鲁班再世，做出的零件也只能用于特定之处，无法通用互换。一旦损坏，维修便需原制作者，费时费力。而标准化之后，任何合格工匠，按图索骥，皆可制作出完全相同的零件，随时替换，不影响整体运行。这，便是标准化之力！它非是剥夺诸位手艺，而是将诸位精湛的技艺，引导至更高、更有效率的方向！”
他拿起一个标准阀门芯，朗声道：“陛下常言，‘欲兴工业，标准先行’。此物，便是工业之基石！未来，我大明之枪炮、之舰船、之机器，乃至民间之舟车、之器具，皆当以此为标准。届时，诸位今日所学者，便是开创时代之先河！岂不壮哉？”
钱老三看着手中那枚昨日还被自己嫌弃“少了灵气”的标准件，又看了看那台顺利通过测试的阀门，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喃喃道：“原来……如此。不是手艺没了用，是手艺……得用在更该用的地方了。”
李福趁热打铁，宣布日后格物院所有采购、验收，皆以“格物院标准”为准，达标的工坊将获得优先订单和更高报酬。
一场潜在的危机，在宋应星与李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巧妙化解下，暂时得以平息。标准化的理念，伴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开始真正渗入格物院的骨髓，并为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奠定了虽艰难却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宋应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将“格物院标准”推广至全国，面临的阻力将会是这里的千百倍。但有了格物院这个成功的样板，有了皇帝坚定不移的支持，他相信，这把统一的“尺规”，终将丈量出一个全新的、秩序井然的大明工业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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