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初冬,北京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当张献忠授首、湖广平定的捷报以六百里加急送至紫禁城时,引起的朝野反响,已不似鹰嘴峪大捷那般全民狂欢,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持续多年的内忧外患,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被强行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乾清宫的西暖阁内,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驱散了窗外的寒意。朱由检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王承恩在门口伺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寰宇全图前,目光深沉,久久不语。
地图上,代表大明疆域的朱红色块依旧广袤,北至辽东,南抵琼崖,西涵乌斯藏,东临大海。然而,这片广袤的版图,在朱由检的眼中,却并非铁板一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掠过一片片区域,脑海中浮现的,是远比地图线条更为复杂的现实图景。
北疆,真的安稳了吗?
手指停在辽东。皇太极重伤遁走,后金内部陷入汗位之争,这确实是天赐良机。但多尔衮、代善、豪格……这些人哪个是易与之辈?一旦他们之中有人整合了力量,缓过气来,凭借其渔猎民族的坚韧和逐渐学习的火器技术,必将是心腹大患。所谓的“长期蚕食,经济控制”策略,需要时间,也需要大明自身持续的强大压力。松懈不得。
内患,真的根除了吗?
手指移向陕西、湖广。高迎祥、张献忠伏诛,大规模流寇武装被摧毁,但滋生流寇的土壤——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天灾频仍、民生困苦——真的被改变了吗?孙传庭在陕西强力推行新政,清丈田亩,触动了多少士绅豪强的利益?湖广等地,官绅一体纳粮的阻力又有多大?那些在剿匪中投降的数十万流民,安置工作是否到位?他们是被新政转化为安居乐业的百姓,还是会因为安置不当,再度成为隐患?
他的目光扫过江南。那里是帝国的财赋重地,也是旧有利益格局最盘根错节之处。银元券的推行在那里遇到了软抵抗,格物学堂被士林清议贬斥为“工匠之学”,官营工坊更是被视作“与民争利”的典型。朝堂之上,以周延儒为代表的势力,虽然暂时蛰伏,但其影响力仍在,他们正在用更隐蔽的方式,试图将新政拉回到符合他们利益的轨道上来。
新政本身,就没有问题吗?
朱由检微微蹙眉。他推动的变革,不可谓不猛烈。新军、银行、格物院、官营工坊、讲武堂、新学……这一切,都建立在皇权空前强化的基础之上。他依靠的是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作为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以及军事胜利带来的无上权威。但这种方式,可持续吗?
“王伴伴。”朱由检忽然开口。
“老奴在。”王承恩连忙躬身应道。
“你说,朕是不是……太急了?”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承恩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回答:“皇爷励精图治,夙兴夜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若非皇爷力排众议,推行新政,练就新军,焉有今日北破鞑虏、南平流寇之局?”
朱由检摇了摇头,他知道王承恩说的是事实,但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利器在手,可破强敌。然治国,非仅凭利器。朕用雷霆手段,扫清了不少障碍,却也埋下了许多隐患。譬如这银元券,民间仍有疑虑,旧有钱庄暗中抵制;譬如这新学,士林反对声浪不小;譬如这清丈田亩,地方阳奉阴违者众……朕可以靠权威强推一时,但若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观念,凝聚共识,一旦……一旦朕不在了,或者权威稍减,这些新政,会不会人亡政息?”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他带来的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近乎强制的现代化嫁接。技术的差距可以靠格物院弥补,但思想观念、社会结构、利益分配的调整,则需要更漫长、更细致的工作,甚至可能伴随着剧烈的阵痛。现在的“盛世”,是建立在军事胜利和他个人权威之上的,其基础,远未牢固。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来自南京的密报,上面记录着几位东林宿老私下议论新学“败坏人心”,担忧“礼崩乐坏”的言论。
“你看,打败看得见的敌人容易,要改变人心里的成见,难啊。”朱由检轻叹一声。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几片枯叶。帝国的北方暂时无战事,南方已告平定,但在朱由检心中,一场更加复杂、更加漫长的战役,才刚刚开始。这场战役的战场,在每个人的心中,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