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区位于“盘古”基地负七层,恒温二十一度,空气经过三层过滤,干净得近乎无情。
天花板嵌着柔光带,像一条被拉长的黄昏,永远悬在即将坠入黑夜的边缘。
林启躺在再生舱里,左肩浸在淡蓝色电解质液中,神经末梢被微电流撩拨,又麻又痒,仿佛有人拿羽毛在骨髓里写字——那些字翻译成一句:新胳膊正在路上。
隔着透明舱壁,幽魂与回声漂在维生液里,脸色被蓝灯漂成失忆的苍白。
他们的骨骼正以每天三毫米的速度重新生长,像初春夜里偷偷拔节的竹笋,安静却执拗。
林启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那两株“竹子”仍向上挺立——只要他们继续长,铁砧留下的空洞就不会立刻塌方。
更远处,独立分析室被能量屏蔽场裹成一颗半透明巨蛋。
蛋里,苏芮坐在终端前,灰白便服被屏幕光映成幽蓝,睫毛上跑着细小的数据雨。
黑色核心悬浮在力场中央,表面偶尔闪过暗红纹路,像被囚禁的闪电突然眨眼。
她的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迟迟不按——那姿势不是迟疑,而是拆弹员面对最后一根线时的绝对专注。
林启隔着双层玻璃看她,想起沙漠里她第一次伸手进自己胸腔重启心脏的情形。
那时她的指尖也这样悬停,像把生与死之间的门缝精确丈量到毫米。
如今,门缝换成了数据核心的自毁阈值,丈量单位从“心跳”变成“纳秒”。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糖浆。
突然,苏芮的指尖落下,屏幕上的代码瀑布瞬间凝固——
所有字符同时转向,像被无形之手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指向同一个地址:
【Access denied·湮灭协议激活倒计时10 Sec】
她猛地抬手,声音切开寂静:“停!再深一寸,我们就得在量子坟场里捞残渣。”
观察窗外,罗伊的指节在金属护栏上敲出闷响。
她没穿战术外套,只一件灰色衬衫,袖口挽到肘弯,露出小臂上尚未褪完的旧疤。
那疤痕像一条干涸的河床,记录着上一次洪水留下的水位线。
她盯着屏幕,嗓音压得很低:“成功率?”
“低于百分之五。”苏芮侧头,目光穿过玻璃,先落在罗伊脸上,再滑向林启的再生舱,“而且会把我和林启之间的‘共振带’炸成碎片。我们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那根看不见的脐带。”
话音未落,主屏幕弹出通讯请求——先知。
模糊剪影出现的瞬间,整个分析室的光感自动下调,像舞台灯打到终极反派登场。
先知没有寒暄,直接宣判:
“封存。列入Ω级机密,物理隔离,等待钥匙。”
罗伊眉心一跳,向前半步:“钥匙可能就在里面,我们没时间——”
“时间会被浪费,也会被保存。”
先知打断她,声音像钝刀缓慢推进软木,“强行开锁,只会把门后的人也烧成灰。让‘防火墙’继续成长,让锋刃先愈合缺口。”
剪影消失,留下漫长的低频忙音,像巨兽在黑暗里磨牙。
技术人员动作麻利,把核心装入屏蔽箱,箱体合拢的“咔哒”声,给这段无果的攻坚画上带血的句号。
苏芮仍坐在原位,指尖悬在半空,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一串湮灭代码的电流余温。
她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短得只够让屏幕上的光标闪一次,却足以让林启的再生舱液面泛起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
……
七天后,林启领到新胳膊。
“破甲II型”,暗蓝哑光,钛合金骨架内嵌纳米纤维肌腱,掌心接口可兼容十二种战术插件。
机械师拍他肩膀:“试试握力。”
林启五指收拢,空气在指缝里炸出一声脆响,像有人把一根干树枝瞬间捏成粉末。
他却没感到喜悦,只觉得肩膀与义体接驳处传来细微的电流声——那声音让他想起数据核心表面闪过的暗红闪电。
幽魂和回声仍在维生舱里做骨骼延长,医生说再养两周就能下地。
透过玻璃,幽魂的指尖偶尔抽动,像在梦里继续扣动扳机;
回声的脸被呼吸面罩遮去一半,只剩眉毛露在外面,眉心仍攒着一道川字,仿佛即使在麻醉里,也在解一道永远算不完的弹道方程。
苏芮搬回隔壁休息舱。
她每天花六小时冥想,两小时写日志,其余时间站在观景台上吹风。
林启路过时,常看见她右手贴在栏杆,指尖有细小的蓝色电弧游走,像在给金属灌输记忆。
他走过去,两人并肩,夜风把基地下方的深渊吹成一面黑镜。
灯火在镜面里倒悬,仿佛另一个倒立的“盘古”,随时可能张嘴把他们吞回去。
“先知在等什么?”林启终于问。
“等我们自己长出牙齿。”
苏芮侧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钥匙不是密码,是理解。理解需要时间,时间需要伤口先结痂。”
她抬手,指尖轻触他左臂与肩膀的接驳线,那里有一圈淡粉色新肉,像一条新生的海岸线。
“淬火结束,烙印还在。等烙印不再疼,就是我们可以再次拔刀的时候。”
远处,浮空城的导航灯在夜空里一闪一闪,像某种遥远而冷漠的摩尔斯。
罗伊站在更高层的平台上,背对两人,手里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她没抽烟,只是用指腹反复碾过烟身,烟草碎屑被风吹散,像一场无声的雪。
只是,剑柄尚未成型,剑锋仍在体内,以血肉为鞘,以仇恨为锷。
而铁砧的空位,像剑格上永远缺掉的那块金属,
提醒他们:
出鞘之日,必须先用自己的血,把缺口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