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七月。
重庆的太阳,变成了一个悬挂在灰色天空中的巨大火炉。山城成了一座蒸笼,街道上弥漫着汗水、雾气和煤烟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鄂西大捷的虚假狂欢早已在六月的清算中烟消云散,参谋本部的地下作战室里,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比室外气温更灼人的焦灼。
六月底,温毓庆送来的那份关于日军“Y号作战”的情报,如同一道判决书,宣告了湘北常德的命运。我的心,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过片刻的安宁。我,韩夏,这个名义上的参谋次长,在地图前,已经为这座孤城,规划好了它作为“地狱”的全部蓝图。
七月的第一周,是从无穷无尽的后勤会议和物资调配中开始的。
作战室的巨幅地图,已经换成了湖南北部的精细沙盘。常德城,这个沅水之滨的重镇,被我用红蓝铅笔画上了一圈又一圈的防御标识。我面前堆积如山的,是王耀武和余程万联名发来的电报。
“钢筋,慈璋,我需要更多的钢筋。”王耀武的声音仿佛能穿透电文,“余程万要把常德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碉堡,但我们没有水泥。士兵们只能挖土,可湖南的红土,扛不住日军的重炮。”
“防毒面具。”另一份电报里,余程万的笔迹更为潦草,“职部在鄂西见识过日军的‘赤筒’和‘绿筒’。若敌军故技重施,我部八千虎贲,恐将窒息于城中。恳请次长,无论如何,调拨防毒面具。”
我看着这些电报,心如刀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我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美军顾问团的办公室。我没有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顾问废话,而是直接找到了负责后勤补给的联络官,一个叫戴维斯的上校。
“上校。”我将常德的防御图纸——当然,是简化过的——拍在他的桌子上,“这座城市,是重庆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它在五月的战斗中,顶住了日军两个师团的进攻。现在,横山勇要回来复仇。”
“将军。”戴维斯嚼着口香糖,态度礼貌但疏离,“驼峰航线的运力,您是知道的。每一磅物资,都要优先供给b-29轰炸机基地和即将反攻缅甸的部队。常德……它在我们的优先序列里,并不靠前。”
“是吗?”我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那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箭头,从昆明指向太平洋,“如果日军占领常德,以此为基地,切断湘桂线,威胁贵阳和昆明,你们的b-29基地,打算建在喜马拉雅山上吗?”
戴维斯的脸色变了。
“我不要你们的飞机,也不要你们的坦克。”我的声音很低,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力,“我要水泥。我要钢筋。我要十万个防毒面具。你们从印度运来的物资里,这些东西,都有。把它们给我。”
戴维斯盯着我,这个中国少将的强硬,让他感到了意外。
“我会……我会向史迪威将军报告您的请求。”他最终妥协了。
“不是请求。”我纠正他,“是通告。七月十五日之前,我要在常德见到第一批物资。否则,因为常德失守而导致的一切后果,都将由贵方承担。”
我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了。我没有丝毫的喜悦。我知道这种威胁只能奏效一次。我是在用这场未发生的惨烈血战,去“勒索”我的盟友。
与此同时,另一条战线上的战斗,早已悄无声息地打响。
七月五日,温毓庆送来了“黄雀”计划的第一份详细战报。
“慈璋,我们成功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横山勇从荆门到澧水的军用公路,在‘小河口’段,被我们的弟兄炸毁了一座关键桥梁。日军第三十九师团的工兵联队,至少需要十天才能修复。”
我点点头,心中却并不轻松:“我们的人呢?”
温毓庆的表情黯淡下来:“一个小组,十二个人。全部失联。日军的反应太快了,他们的反间谍部队,像猎犬一样。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
十二条鲜活的生命,换来了十天的时间。我走到地图前,在荆门的位置上,用红笔划下了一道。
“告诉‘黄雀’的负责人。”我背对着温毓庆,“行动暂停。转入蛰伏。日军的警觉性现在最高。他们的工兵会加倍赶工。我们要做的是,在他们最松懈的时候,给予下一次,也是更致命的一击。”
“可是,慈璋……”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我不能再用十二个人的命,去换十天。下一次,我要用一个人的命,换他们一个月。”
我心中清楚,横山勇的公路,是他进攻常德的生命线。他需要这条路,来运输他的重炮和化学武器。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迟滞它。
七月第二周,全球的战局,似乎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七月十日,盟军在西西里岛登陆的消息,传遍了重庆。报纸上欢呼着“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作战室里的年轻参谋们,也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墨索里尼垮台的日期。
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对照着全球地图和我的中国战区地图。
“毓庆。”我叫来了温毓庆,“你认为,西西里岛登陆,对横山勇,意味着什么?”
温毓庆思索了片刻:“德国的压力增大,会迫使他们从东线抽调兵力,减轻苏联的负担。日本……日本在太平洋的压力也会更大。他们可能会收缩在中国的战线?”
“不。”我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日本的压力越大,他们就越需要在‘中国大陆’这个唯一的战场上,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鼓舞士气,并向他们的国民证明‘大东亚战争’的正当性。”
我指着地图上的武汉:“横山勇,这个陆军的疯子。盟军在欧洲打得越顺,他就越急于在常德下手。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屠杀,来冲淡东京大本营因为海军失败和德国失利而带来的阴霾。”
“他会加快速度。”我做出了判断,“命令。第一,让‘黄雀’计划,提前启动第二阶段。目标,不再是桥梁,而是日军的物资堆积场。尤其是荆门附近的弹药库。”
“第二。”我看向沙盘上的湘西雪峰山,“给方天发电。他的第十八军,必须在七月二十日之前,完成全部的战备物资储备。我不管山路有多难走,他必须把三个月的粮食和弹药,背进那些山洞里。因为,一旦常德开战,他的后勤,将彻底断绝。”
第三。我停顿了许久。
“给王耀武和余程万,发电。”我的声音很轻,“告诉他们,‘Y号作战’,可能,会提前到十月。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七K七月十五日。
一架p-40战机,冒着被日军零式战机拦截的风险,降落在了常德城外的简易机场。飞机带来的,是王耀武的亲笔信,还有……一份缴获的日军“阵中日志”。
“慈璋吾兄。”王耀武的信,字迹刚劲,“承蒙调拨,第一批防毒面具已到。然数量仅三千具。我五十七师八千弟兄,尚有五千人,赤身裸体,暴露于毒气之下。美方援助,杯水车薪。余程万将军已下令,将此三千具,全数配备于第一线碉堡之守军。彼言:‘若第一线失守,我等亦无颜独活。’耀武读之,泪下。”
我捏着信纸,指节发白。三千具。我用“勒索”的方式,也只要来了三千具。
我强迫自己看下去。
“另,关于‘黄雀’计划。”王耀武写道,“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因公路被袭,震怒异常。连日来,在澧水南岸,疯狂扫荡。我军潜伏之人员,损失惨重。日军更在沿线,增设了大量哨卡,并使用了军犬。我部侦察兵,已难以渗透。”
“最后。”信的末尾,附上了那份日志的译文,“此为我部在常德以北,歼灭日军一小股侦察队时缴获。其内容,令人发指。请慈璋兄过目。”
我打开那份译文。那是一个日军曹长的日志。
“七月十二日。晴。酷热。公路修筑,遭遇支那军‘便衣队’袭击。中队长阁下震怒。我等奉命扫荡附近村落。抓获‘嫌疑人’三十余名。”
“七月十三日。晴。审讯无果。中队长下令,进行‘示范’。于村口,将五名‘顽固分子’,以化学兵之‘赤筒’,进行活体实验。其状惨不忍睹,皮肉瞬间焦黑,呼吸衰竭而死。余众皆惧,招认。然,皆非‘便衣队’。”
“七月十四日。阴。奉命将余下‘嫌疑人’,全部‘处理’。公路已恢复施工。工兵联队言,需加倍努力,以确保‘Y号作战’如期发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啪!”我将日志狠狠地摔在地上。
“横山勇!”我低吼着,胸中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他不仅在准备使用毒气,他更在用我中国的老百姓,做活体实验!
“温毓庆!”我冲出办公室,对着作战室大喊。
“在!”
“给我接通戴维斯!现在!立刻!”
电话接通了。我没有给他任何寒暄的机会。
“戴维斯上校。”我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我这里,有一份你们会感兴趣的情报。关于日军,如何使用你们美国商人卖给他们的化学原料,在我中国的土地上,进行活体实验。”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我不管你们的优先序列是什么。”我一字一顿,“七月三十一日前。十万具防毒面具。如果常德城中,我的士兵,因为缺少防毒装备而死。我韩夏,会亲自将这份日志,交给纽约时报。我会让全世界知道,你们,是如何‘帮助’你们的盟友的。”
我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这是否奏效,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去战斗,在战场之外,用尽一切手段,为我的士兵,争取哪怕一丝生机。
七月的第三周,我必须去见一个人。
七月十八日。我以“视察第六战区战后重建”为名,乘坐一架c-47运输机,飞往了恩施。孙连仲前来迎接,他的精神比六月时好了很多,但头发,却白了大半。
“慈璋。”他握着我的手,“石牌……保住了。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
“孙长官。”我看着他,心中愧疚,“二十九集团军的整补,我已经上报,优先给他们换装。”
“不。”孙连仲摇了摇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价还价。我是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们没有去江防军司令部,而是乘车,沿着崎岖的山路,逆流而上,来到了石牌要塞。
七月的峡江,水流平缓,但两岸的峭壁上,弹痕累累。天台观、朱家坪……那些在五月流尽了鲜血的高地,如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草。但是,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硝F烟和血腥味,仿佛永远也散不去了。
吴奇伟和胡琏在要塞前等我。胡琏瘦了,也黑了,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韩次长。”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们没有多言,只是走。走在那些新修的战壕里,抚摸那些冰冷的炮垒。
“这里。”胡琏停在一个新筑的混凝土碉堡前,“就是天台观。五月二十日,我第十一师,三团二营,全营殉国于此。日军冲上来三十三次,被我们打下去三十二次。最后一次,是他们用飞机,直接把炸弹,扔进了我们的阵地。”
“这个碉堡。”他拍了拍厚实的混凝土,“是我们用孙长官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水泥,和美国人给的钢筋,重新修的。它现在,可以抵御五百磅的航弹。横山勇下次再来,我胡琏,还能在这里,再顶他三十三天。”
我看着胡琏,这个日后被称为“金门王”的悍将。此刻,他只是一个在战火中淬炼过的、坚毅的中国军人。
“石牌。”我开口,“不会再是主战场了。”
胡琏和吴奇伟都愣住了。
我转向孙连仲:“孙长官。我此次前来,一为视察,二为……‘借兵’。”
“借兵?”
“对。”我指着地图,“横山勇的下一个目标,是常德。常德,隶属第九战区。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在您第六战区的眼皮子底下。王耀武是‘砧’,第九战区薛岳的部队是‘钳’。但这些,都还不够。”
我看着孙连仲,一字一顿:“我需要一把‘锤子’。”
孙连仲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慈璋。”他的脸色凝重起来,“第六战区刚刚打完一场血战,部队伤亡惨重,元气未复。你现在要我……”
“我不要你刚整补的部队。”我打断他,“我要的,是刚刚打出威风的,那支部队。”
我的目光,越过孙连仲,投向了在远方休整的,方天的第十八军。
“方天。”孙连仲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江防的预备队!你把他抽走了,日本人如果再打石牌,我拿什么去填?”
“他不会再打石牌了。”我笃定地说道,“他所有的重炮、所有的飞机、所有的毒气弹,都在为常德准备。石牌,这块钢板,他已经崩掉了牙。他不会再试第二次。”
“孙长管。”我走近他,“我不是在‘调’兵。我是在‘借’。第十八军,将秘密南下,进入湘西雪峰山。名义上,归您节制,但实际上,它将是我握在手里的,直属参谋本部的,最后一支奇兵。”
“当王耀武在常德流尽最后一滴血,当薛岳的援军在常德外围和日军绞杀在一起,当横山勇以为他即将胜利,把他所有的预备队都投入战场的时候……”
“……就是方天,从雪峰山的云雾里杀出来,像一把铁锤,砸碎他后腰的时刻。”
孙连仲沉默了。他看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良久。
“慈璋。”他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玩火。薛岳那个‘老虎’,他会同意你的第九战区,藏着你这么一支‘私兵’吗?王耀武,他能顶到那个时候吗?方天,在雪峰山里,能藏得住吗?”
“我不知道。”我坦诚地回答,“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常德,我们不能输。一旦常德失守,日军打通湘桂线,重庆……就真的只是一座孤岛了。”
孙连仲闭上了眼睛。
“好。”他吐出一个字,“我借给你。方天,第十八军,三个师。你拿去。但是,韩夏,你给我记住。你欠我孙连仲,一个第十八军。”
“我韩夏,欠第六战区,一个第十八军。”我郑重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七月的最后一周,我从恩施秘密返回了重庆。我的计划,已经全部启动。
常德,在余程万的督造下,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长满了刺的要塞。王耀武的七十四军主力,在常德外围,构筑了数道阻击阵地。
湘西,雪峰山。方天的第十八军,像幽灵一样,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忍受着瘴气、饥饿和酷热,在绝对的静默中,等待着我的命令。
荆门,澧水。日军的军用公路,在“黄雀”们的破坏和骚扰下,进度一再延缓。横山勇的工兵,几乎是枕着炸药包在睡觉。
而我,在重庆。
七月三十一日,深夜。
戴维斯上校,亲自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将军。”他摘下军帽,神情疲惫,“您的要求……司令部批准了。十万具防毒面具。八月十五日之前,会全部空运到常德。”
我心中的巨石,落下了一半。
“谢谢你,上校。”
“但是。”戴维斯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您的那份‘日志’。我们核实了。日军使用的化学品原料,确实……有我们美国公司的批号。那是……战争爆发前,他们卖给日本的‘工业原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史迪威将军让我转告您。日军在常德,几乎百分之百,会使用化学武器。而且,规模将是……空前的。常德,会是一座毒气之城。”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窗边。
七月,这个酷热、压抑、在平静中孕育着风暴的月份,终于要过去了。
我看着窗外,山城的灯火,在雾气中,如同鬼火般闪烁。
我知道,我为常德,为王耀武,为余程万,为那八千虎贲,已经争取到了我能争取的一切。
我给了他们碉堡。我给了他们防毒面具。我给了他们一支隐藏在云雾中的援军。
但我也知道,这远远不够。
真正的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缝隙。